橄榄 - 分卷阅读3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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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耶?”涂文敞开旧袄,冲他笑,“你还知道呢?那废话,大东北他妈冷出屎啊可不卖得俏么?那叫随行就市,供给据需求而定。那后头改成纺纱了,就又往华北销了。哎操,扯那么多,就你给我话头子带远了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笑,跟他和兰舟碰杯,仰头敦敦敦,各自又下肚五两,喝完“呲啊”一叹。

    “继续啊。”涂文撸袖,小臂上瘢痕垒叠,一只臭脚支上凳子,“我就一直当我爸是个线头棉厂里开柴油小货的,我开车就跟他屁股后头学会的,哪还要像城市里人考试买本儿,都还没我玩得溜。有回,我也就初三,脑子笨还留了一级,我逮了只刚断奶的野猫子爬他那辆小破跃进里藏着,你两个猜,我从他屁座儿底下摸到个什么?”

    “枪?”兰舟挺牛,几口啤酒喝下肚,张嘴就往大了猜。柳亚东都没忍住笑。

    “哎不不不!过分了啊。”涂文低头比了条带鱼的长度,皱起鼻子做愕然状,“我操/他妈,这么长一条黑钢刀!没血啊。我不说什么吹毛立断吧,一刀挥下去少说半个脑袋能削没吧?”说着还做了个刽子手行刑的动作,“我那时候心说什么呀?切西瓜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呀?操,后来我才明白,我老子就是靠这东西拿乔混世的!”

    咕噜咕噜,又一瓶空掉,涂文憋了个响亮酒嗝。

    “我学校打架滋事儿也没少干,我还真是他老涂狗射出来的种儿。他后来得了个啥呀?啧。”涂文掐着眉心低头喃,哼哧哼哧,“哦,胆囊肿加肝硬化。”

    “操,那肚子里头全是积液,拍上去跟熟西瓜一样,嗙嗙的。我妈头十年就给他打跑了,我又一个子儿挣不到,妈的药都买不起。还一碰面就吵,他说我窝囊废没屌用,我骂他你屁眼沟淌蛆,也是个要死的玩意儿,牛逼什么?哦,带个钢刀跟什么镇长公子混世你就耀武扬威不得了啦?照没女人跟你嘛!照他妈在被窝里偷着捋炮么,个鸡/巴糟老头子。哈哈哈,我这嘴,没给他气吐血真算他命不错了。”涂文越说越笑,一口啤酒呛了肺,沫子从他嘴角潽溢。

    听别人说故事,人活得再烂再不如他,也怜悯,怜悯里又有窃喜。

    涂文拣了颗羊球嚼,说的话都喷膻气,“他有个混世的兄弟才找到的我,说想挣一笔救你老子,去找个姓邵的老社会,他找中保在,你读书不行又不是个能人,唯独耍狠卖命赚点,好歹能吃上两天药吧,好歹是个命啊,是你老子啊。我想是,横竖不能就让他这么死吧。我就来了,耍狠干坏事儿,认大哥认兄弟,他给我佣金,我带我爸到大市治,鸡/巴的什么名医面诊就给五分钟,瞥了片子说基本治不了。嚯他那嘴,别看病了算命去吧,他说完我爸就没挺过那月然后,就。我就一直跟着泉哥混了。无聊不?”

    可你觉得人的崎岖一生,有趣的事儿能有多少?

    “我属于野大的。”涂文歪歪扭扭地仰在椅背上,啤酒一口就一口,淌出来的染湿了下巴,“原来还是挺想结婚的,我没妈么,老子也不管我,我说我非得娶个好女孩儿生几个乖伢伢,我非得给他养得幸幸福福的。后来曹露她家里人说我地痞靠不住,搞不好就守活寡那次,我才回神儿过来,是!”头往下一磕,易拉罐朝桌上一掼,“操,真对,我也想太美了!但凡长脑子的就不能爱我呀,要把一辈子托付给我,那社会不完了么?”

    都不说话,彼此看着,眼睛比夜深。涂文用掌托着下巴,又变得笑吟吟:“泉哥收小弟,喜欢要没爹没妈的,要么有也等于死了的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:“我妈没死,也不是有也等于死了。”

    兰舟夹了一块羊蹄筋,吃的时候烫了嘴,疼得他一激灵,眼睑很快湿润。

    “就是找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涂文笑得像个小孩儿,拍桌子蹬腿,高声道:“哎我去你姥的!那不他妈一样么!找不到就是死了!我说的!”

    不是,你说了不算。柳亚东心里说,我就是不信。

    何其芳和柳瀚海都在风月场上无所历练,之间爱情有空想的成分,又因为都是着迷那种成云化雨的感觉,落入婚姻窠臼,空中宝塔,才成了种受折磨的爱。

    柳家是贫家,娶妻当娶贤。大玉是泥塑的女人,何其芳却矜贵得格外尖锐。她要用净水伺养一支应季鲜花;她只在乎今年地里的几亩收成。她吟风颂月,平时写几笔不知所云的酸诗;她数落众生,满嘴只有屁门腚眼。她惦念她的北京户籍;她劝她趁新鲜趁嫩,抓紧多给柳家生几盏带把儿的香灯,等一蹉跎,什么都落不着。

    柳瀚海是下了赌咒才娶到何其芳,夹在二人之中,处境困窘。但生恩养恩大过于天,大玉的哀叹怒目前,柳瀚海急于雕塑一个男子的英伟,受训一多,不免要和她起争执。他以伦常迫她,她用“你根本不爱我”作答复。上升到对感情的怀疑,日子一度剑拔弩张。无非到夜阑人静了,睡旧式的拔步床,帷幔一合,成了自己的天地。柳瀚海还是慕恋她痴迷她的,手在她身上淌,喃芳芳我的宝。他低头做小,说对不起,又说有个伢伢有什么不好?何其芳窝着股火,翻身背对,柳瀚海则故技重施,在她耳廓上啜吻,尽自说些淫猥黏密的话。夫妻之间这就不叫耍流氓,叫引火的伎俩。何其芳招架不住,如同被搔软的刺猬敛起刺,任他翻覆上来。

    临门攻城前,她大声喊停,慌张拿出副双蝶胶套,喝他说不戴不许弄。柳瀚海汗水顺额淌,咬着牙拒绝,何其芳就挣扎、踢打,誓死方休的样子。

    ——她笃信人生还是会有另一幅面目,柳暗花明前,孩子不能有。柳瀚海为此做过错事,劈开两人之间难逾的关隘:他戳坏了胶套。84年政策回复,她察觉身体有异。

    三人把啤的喝空,涂文又开了烧白。兰舟弄得像喝药,他生铁样冷肃的目光盯着酒杯,屏息做足准备,仰头飞快地喝进,烧白入喉的那刹,他面容有窒息之状,晕红倏地冒上两颊,和眼下青晕相映成景

    涂文越看越觉得有意思,越有把好人平白带坏的乐趣,于是接二连三地劝,不喝要么说不给脸,要么问,哎,你是不是个男的?兰舟还就听不得别人说这句,他拱着鼓劲儿,一杯又一杯。其间,月亮被横擀竖擀,渐薄渐大,像枚剔透的萝卜片儿。眼看兰舟目光无所着落,有醉状了,柳亚东也不拦,支着下巴白看戏。看他眉睫的一抬一动,舔掉唇上晶亮的酒水。柳亚东自己也是晕飘飘。麻将桌喝到破沙发,沙发上喝到沙发下。

    “光月夜也,星、星野南,还那个林绘理嗝儿!你就胡乱扒拉,反正肯定在那里面!也没壳,就、就个碟。”

    涂文非撺掇着要看碟。他吹牛,说自己叱咤素水这多年,火车站地下道音像店,搜罗了不少好东西。他席地坐着,歪倚沙发,支使柳亚东翻吴阿迪存放物件儿的小樟木抽屉。抽屉的喷漆爆了皮,挂了枚陈旧的小锁。涂文笑说这玩意鸟用没有你一捶就开,店都敢砸了怵什么锁呀。柳亚东旋即一滞。他撬得心虚:这不叫窥别人隐私么?

    抽屉里一股劣质粉香。先密密匝匝放的是些口红香水,首饰也不少,贝甲珠翠,金器银器。一沓仿皮质的记事本,拐角歪歪扭扭写了鳖爬的“迪”,边上一颗桃心,连缀一个“敏”字。再是些杂七杂八的废电池破杂志温度计剃须刀片儿创可贴,还他妈有假发假阳具。翻个底儿掉,才扽出那几张花了面的碟。柳亚东揭开dvd盖布,吹落下的一层积灰,放碟进去按了键,蓝屏,屁反应没有。正要问是不是这么弄的,他扭头见涂文头颅悬空,闭着眼左点右点,已经算彻底迷瞪了。

    出于某种心理原因,空间一下儿缩得很小,浑浊的呼吸就在彼此鼻尖。dvd呲呲嗡嗡发着杂音,愣不出影儿,像告诉你他是个老古董搞不好下一秒就炸。

    兰舟也歪倚着沙发扶手,顾自望着天花出神,天花上一只肥蛾抽抽搐搐,样子无从描述。柳亚东近乎蹑脚地攀过去,身形像豹,他无所察觉。

    涂文睡姿豪放岔了条腿,柳亚东昏头昏脑地朝前一绊,“我操。”瞄准一样,扑跌在兰舟膝上,脸对着裆。母慈子孝图,一股很搞笑的敬重的意味。

    兰舟醉过要更为纯真。他坐直,揉揉眼睛,哈哈地嘲笑他:“年都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滚蛋。”柳亚东干脆就一屁股坐下。他朝上看,薄眼盖的凌厉毕露,立即有了凶相。

    涂文一阵小鸡啄米,总算咣地倒地,这都没醒,就着姿势利索地睡了。

    兰舟去盖柳亚东的眼睛,手一覆上,就被他扽掉,继而捏住,再想抽开发觉没可能了。当然也不是一定要抽开。技校宿舍区整个儿都安静,窗外楼宇黑黑黄黄,形廓模糊地耸立着。兰舟觉得他眉心开阔,眉毛浓黑,于是迷迷糊糊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抚。毛流质密,触感如动物鬃发,顺着抚舒适,反向又微微剌手。兰舟笑嘻嘻地正反交替,沉迷了一样,轻轻作弄了好些遍,柳亚东踞坐他膝盖边不动,似笑又不显。兰舟有意加快摩抚的速度,歘歘歘的,柳亚东才仰脸。指端滑下他刀锋的鼻梁,洼陷的人中,柳亚东嘴一半张,白牙就啮住了他无名指腹。他用力不小,兰舟吃痛发“嘶”音,又骂“靠,你小狗”。他嗓子被烧白一灼,哑得闷如阴雨,丝丝忧虑丝丝诗情。

    再下一秒,柳亚东舌尖卷了尖端一记,算弥补他被咬的痛楚。

    柳亚东是不知道“性挑逗”这个词的,他那是龌龊的本能。

    嗞地一亮,dvd总算读出了碟,屏幕里头有人在咕噜鸟语。星野南还是林绘理,还真他妈都不认识,但总之——不可能是俩光屁股的男人。

    第27章

    演武厅很少净得崭新,柳亚东没留神脚下门槛,绊得朝前跌。脚甫一迈进,门就合了。

    犹如半个椰壳倒扣下来,演武厅墙壁厚而隔音,雨天似的无端闷热。印象里演武厅是有窗的,四方一只眼睛,窥室外四季,春夏就是鲜绿的方,秋是烧红的方,冬是皑皑的方。怎么不见了?柳亚东四肢莫名无力,是煮软的面,他脚在地上拖行,欻欻一圈下来,想着窗子到底哪儿去了?怎么与世隔绝了?果真一察觉,四周发黯,有皮肤上暖烘烘的汗的酸馊。

    耳朵一痒,忽然听见砰砰咚咚的击打声响,不怎么利落,无力得一股嗲味。顺着这声音,看见是一角里踢打脚靶的“兰舟”。他一绺单影细如席篾,满身汗水,你都担心会不会濡得他塌扁下去。他衣物薄而贴身,腰到臀部,形廓异样明晰。他背对着武厅,举动神秘,柳亚东知觉出的一股惊悸打压了他思维。这眼前,空阔无物,实则是起叠山峰,之间有潮湿泥泞的密林、深涧。行走过去的功夫,说片霎也行,说费尽周折也对,柳亚东用嘴无从描述。“兰舟”适时地转了过来,给了一种殷切的意味。

    柳亚东急于看清他五官,找寻他近来满口满舌渴盼的嘴巴,只是起雾一样,他奋力也看不清他的面庞,身体其余微末的地方,却清晰得他感到恐惧。

    微末的地方谈不上美观,更永远没有那种以为的,细软如丝的感觉。正因为触觉的不够离奇,柳亚东顾自原谅了自己的举动,视它为一次探索。他掀帘儿一样,由下及上卷“兰舟”的汗湿的衣摆,他嶙峋的肋骨逐根浮显,微黄的皮肤渐次幅员广大,这手也有了攻城略地的意思。棕褐色的两枚圆形在疆域北处,一左一右,拇指一按算攻占的意思,圆粒坍陷下去,又当即回弹,并在指腹下微膨,有了更饱满的珠状。另边一个扁软松弛,他觉得可怜,也按按,顿时察觉湍流一样的热冲积到了腿间。兰舟朝前挪步,他皮肤的温度一下儿如湿暖的毛巾扑面。

    柳亚东喉咙发紧,隐隐想起来,dvd里的男人是骑在身下光溜溜男人腿根上的,躯干倾轧上去,姿势如开胯,那话儿如抽屉,在洞窟间前后推拉。那就是要脱裤子?我可以么?脱光么?边想边动作。练武裤一扽滑脱,曲曲折折在兰舟脚腕处堆成了一滩。

    他眩惑了一样,记得兰舟没有这种绛红到发紫颜色的内裤的,更也不穿这种时髦的紧身质地。这是兰舟么?他确定答案似的在再一次仰头看,山巅流岚,他五官处依然一团模糊的雾气。于是感到了陌生,陌生催逼他的愤怒与焦虑。他左右食指勾连住内裤松紧,朝下褪它,撕皮一样摩擦出微响。茸发丝丝缕缕,藻类般揪成一团杂乱,安静包覆着那根低眉顺眼的管道。陌生又变得熟悉,熟悉里有丝丝困窘,柳亚东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梦遗,白黏在管口洴涌。像耻于面对自己的下/体一样耻于面对兰舟的,他羞惭地翻转他过去,面对他的臀部。

    既不能说形状好也不是差,柳亚东没有类比的对象,就得不出定论。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去观察别人的屁股呢?要确切地说,是皮球微瘪,颜色稍白些,与四肢皮肤有鲜见的区分。屁股当间一条劈裂的沟缝,成了蕴含秘密的尽头。柳亚东束手无策,想探索又不敢,手攥起松开,攥起松开,反复多次出了层油汗。到夏啦?他总觉得能闻见股非常轻微的,瓜果腐败的气味。

    “兰舟”自始至终乖觉垂在腿间的双臂倏忽抬起,柳亚东悚然,看他逐帧一般,缓慢地抬,舒开,背过,缓慢覆盖朝两侧拨,屁股透过手的掰弄,才显出些微不夸张的肉感。沟缝当中全然袒露,是个色深的涡状的孔洞。柳亚东察觉出一丝极其飞快的嫌恶,嫌恶随即变成一种抖颤,小臂上浓密的汗毛霎时耸立起来。他抖巍巍,食指朝前一戳,尖端很好地与凹陷处契住。柳亚东感到一阵头骨绽开的晕眩与巨大的痛楚,他陡地站起来,鬼使神差地不稳,他胸贴“兰舟”瘦棱棱的背,如同一个温存的搂抱。他咬紧牙关鼻翼翕动,依据dv影像,也朝前送胯。武厅霎时开始地震,地动山摇,天花板倾塌下来,地板中央劈开一道极深的口。他与“兰舟”相连着坠堕,过程中雾气消散,他才看清他怨愤的脸。他以往定规的性遐想,瞬间被抽空。

    ——原来发出腐败气味的,不是夏天催熟的瓜果,而是自己。柳亚东觉得,这真是一个残酷的觉醒。

    “哎。”侯爱森挂了挡,杵了柳亚东一肘。

    “!”

    立刻醒了,在皮卡副驾,车窗外天色烧红,裤裆间很明显一股紧绷感。柳亚东低头,好一尊玲珑宝塔。

    侯爱森难得笑得这么明朗,笑得成了富贵菊,笑得开不了车,笑得抱着肚子说:“哎哟我天!年轻真好,年轻真好。”柳亚东就差没开窗跳车了。

    车靠边停,侯爱森扔他一沓擦屁股的草纸,抹着泪儿下车说:“速战速决。”说完又笑去了。

    与其说打了个手铳,不如说柳亚东自了回虐,他麻麻痒痒的知觉从梦里延续,唯一多了份巨大的负疚。于是“疼”成了惩罚,越觉得痛楚他越才能纾解,柳亚东拧眉咬牙,下狠劲儿去捋,末尾喷是喷了不少,可那根肉管子反倒更显得肿了。他急匆匆地提上裤子,左右嗅一嗅味儿,脸烧得发烫。

    侯爱森烟没抽完,仰头看着,天浑然一色,漫无圭角。柳亚东把糊着那玩意儿的湿纸团捏成一包,敲车窗,找侯爱森要火机。侯爱森好险又没笑背过气:“什么毛病?你别告诉我,你还要烧了它?”柳亚东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注意火。”侯爱森递火机给他,“山上一缕烟,拘留十五天。”

    车接着朝前,窗外红色趋于变蓝。这路柳亚东不能说不熟,但进龙虎以后就再没怎么走了——车朝八百里镇开,准确地说,这算是他的归乡路,一如既往地泥泞又他妈难走。“我怀疑路不对,越开越窄。”侯爱森狐疑地朝前探。

    “对的,这段儿过过就宽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挺熟?”侯爱森笑。

    “往前我老家。”

    颠颠簸簸,路两侧枝条蔓蔓扫在车窗上,柳亚东托着下巴,说不清在自己想什么。

    当初学武是他自己拿的主意,不为什么大志向,单为那张油迹斑斑的龙虎宣传纸上,男孩儿们一水的练武服,剃利索的青皮头,来了记矫健的高踢。背过那页印了食堂,男孩儿埋着头狼吞虎咽,戴白帽的大厨举着汤勺比拇哥,笑容之璀璨,好比他是个发家致富的养猪大户。柳亚东那会儿正帮着烧土灶,打柴堆里揪出这破纸,他曲眼地盯了好一会儿,莫名其妙地饿了。他那会儿不是说上不了县三中,是柳大山未必愿意供,他也懒得做争取。他寡言少语尽自不碍他们眼,不敢嫌恶,不敢埋怨,防着被说“忘本”,防着又被揪起他“血统不纯”的嫌疑。

    说起来那年政策一点儿都不宽松,那些人算被允许回城的第二批,打穷乡僻壤归返原籍,他们不晓得日盼夜盼等了多久。独一户倒还好说,携家带口的就困难,指标拢共就那么些个,总不能上老下小全给你北京落户?往哪个厂子分配呢?地方哪够住呢?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啦,但凡生在大中国,哪块不是你的家?结婚生了伢伢的,更就别瞎折腾啦。何其芳父亲,柳亚东理论上的“爷”,一根凉薄的鹰钩鼻,他懊悔得直捶桌:早劝你放精明别找个当地人,非什么满嘴的爱爱爱!

    出乎意料的,何其芳不跟着恼恨自己下错了棋,反倒哂他:你当你回去还能落个什么?

    这事儿一下成了柳瀚海头顶悬空的剑,他再是个胆大妄为的男人,也不得不慌张,甚至想哀求说,你千万千万不要走。他千筹万算,丝毫想不到自己手头有什么值得的东西。凭这两开间的瓦房子?凭伺的这群老鹅?凭兄嫂老娘?还是凭自己会一嘴的情啊爱?这副还能看的脸皮?!两人之间空捞捞,连个结成纽襻的孩子都没有,还不是说就走。他陷落进矛盾的困局里:既想鼓捣出一个牵她脚腕子的锁链子,又唯恐催逼得她不耐,反倒物极必反。起床人要不在身边睡着,他能吓出一手油汗;她说有事儿外出,他就心惊,觉得她是去不复返;做田回来,他首要不是脱鞋倒水,是哑着嗓子试探着喊,芳芳?她要在里屋应了,他心就往下落一寸。

    托办回城的愈发多,好几户闹着离婚,何其芳一点儿牢骚都不提,平平静静,如常吃喝做事,偶尔怔怔看眼天。各有各的心思,夜里活动就变得激烈而频密。

    “你还来!”

    “我是你男人,只管把你伺候到位。”

    “操你妈的大野狗!”

    “你原来都不骂脏话,只骂我土流氓。”

    “跟你这种粗人待久了。哎,疼!”

    “我想跟你要个小流氓,嗯?”

    “”

    “宝,我最疼你最爱你,有了小讨债鬼,我也最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啊!疼!”

    “离开素水,遍地是钞票的地方有的是,你和一个小把戏我还养不活么?你生,我来年开春就走,你想要什么,任你耍小性子,我全挣给你,哪怕豁掉我的命,芳芳”

    “你意思我窝在这里,带个孩子守活寡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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