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2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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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焦丽茹踩扁一只行动飞快的臭虫,“那两个怎么都不在?小柳才病好呢。”

    “出去了,溜溜,吸新鲜空气。”

    这样的理由在中年人听来分外荒诞,焦丽茹咯咯咯地笑。她又问:“你怎么不一起去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胡自强做疑虑的样子,讷讷地皱起眉头笑:“我最近觉得,亚东有点排斥我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呢?”

    “搞不清在武校还不觉得呢。”

    焦丽茹不再说话,放下扫帚做劳顿的样子,沉腰坐上床沿,屁股压住一件旧冬袄的一只袖。那件旧袄恰是胡自强的,他紧盯着那块布料契进她浅显的缝隙间。焦丽茹去翻找提包,熟门熟路点烟抿住,踢掉皮鞋,翘高了右腿,揉搓起五粒攒挤的脚趾。在不交谈的时候,胡自强会无比局促,因为察觉不出年龄与观念的阻断,旦她做女人的姿态,开始散发李果儿溃熟的气味,封闭一间,纯粹的男与女,他就更会无措惶恐。但有那一次接触后,学期结束一样,他俩其实再未有过肢体上的相互揣摩。

    焦丽茹的脚肉透红润,穿了双掺了银丝的玻璃袜,隐隐有磷粉样的细闪。她脚趾涂着与手指相同的普蓝色,无比鲜亮,像蝴蝶停落。她脚跟搭着对面的床檐,腿做桥,足弓内翘。她无比柔软地鼻尖伏贴膝盖,背微拱起,叹息说:“累啊”

    窗外飒飒有风。胡自强急剧成熟,突然之间,非常强烈地想拥她、要她。

    酒山原先叫鸠山。鸠是羽色鲜艳,小而尾长的禽类。传说在制高处俯瞰,山隐约就是个鸟儿摆尾,连缀起三角喙子的形廓。百来年地按“鸠”字叫,到日军侵华,人们才晓得“鸠山”一词乃是鬼子的姓。就此摇旗振臂地改口:改酒,谁再他娘的叫鸠山,谁就他娘的是汉奸,谁就他娘的要一枪毙掉。为言之有故,谁摹了个妙闻——说山顶云深处其实有个屋,屋里住个性情孤介,索隐行怪的老仙儿。老仙儿本事非凡,既可点石为金玉,亦可陨泪为琼酿,他泡个大澡,那池水就成了怒涌不尽的酒泉。

    说得口干,柳亚东一屁股坐上块凸起的石头。扔掉手里的松枝,他揪扯住兰舟的衣摆:“船儿。”

    兰舟吊着一只胳膊,停住,手里一根新鲜折下的木姜子。

    柳亚东前一阵烧得突如其来,不高不低,三十八度,吃药喝水睡大头觉,温度怎么都下不去。兰舟骨裂静待它愈合即可,而柳亚东的高热竟捉摸不着,难以确诊,兰舟胡自强心焦。涂文一身四处用布包扎,形如埃及国宝,他动着嘴皮说,妈的,这叫屁的病,阳的不管用来阴的,回头叫人去村里给你叫个跳大神的来,鬼东西驱一驱,药到病除还发个蛋的烧。

    侯爱森舀熬好的稀粥咸菜往他嘴里堵,叫他闭嘴。喂完东西,翻出一盒酒精和棉花,嘱咐说物理降温应该有点用处,你试试,再不行我就带他去铁路医院,总不能一直这样儿。那会儿柳亚东已在招待所窝了颠黑倒白的四天,他脸色黄恹恹,目光不定,常流落向远处。

    招待所的床垫下不晓得有多少臭虫,咬人的皮肤,弄得瘙痒难忍,起连片的红疹。胡自强硬拽起柳亚东,扒掉他身上的单褂,见他肩膊脊背上净是淡粉的印子。柳亚东被任意摆弄而不置一词的虚亏样子,新鲜有趣,像打蔫的黑豹蜷起厚掌,你起初多心中惕惕,此刻就觉得他多柔软可怜——也是很难得能占上风的机会。胡自强做长辈口吻,哄劝说你别嫌凉,我给你拿酒精擦一下,让船儿撑着你,头晕不舒服你就说。兰舟独手抵他胸膛,胡自强弯腰去撕棉絮。柳亚东瞥眼兰舟,头颅缓缓低垂,前额贴他颈窝。他发际濡湿微热,贴上去的分量,似舌的轻舔。

    气味败坏的屋里,胡自强不察觉任何地背过两人,从柳亚东的脚心起始,专注用浸润的棉球抹擦他厚茧丛生的地方。他就此成为背景。

    兰舟低头看肩膀左侧,柳亚东的侧脸,眉头眼睛,鼻子嘴巴,低谷高峰,熟悉的形廓因病更嶙峋了一分。鬼使神差,兰舟就用拇指在他嘴唇上抚了一下,比往常热烫,也更饱满润泽。抚痒了,柳亚东发“唔”的萎靡一哼,他两臂灌铅,垂着不动,嘴送进兰舟颈间摩擦。兰舟笑了细细一声,微弱成鼻息。

    脚心的冰凉与酥麻流窜至四肢后背,柳亚东顶动膝盖变换姿势,胳膊朝后要搔刮红疹。兰舟代劳,他指甲留的很短,动作谨严无力,留下了红痕又立即消弭,皮肤起屑,发着耙犁筛谷的唦唦细响。柳亚东小声说:重一点。声音因病黏重、喑哑。兰舟于是又下手过重了,柳亚东发嘶声,卷起眼帘看他。距离近得末节毕现,痣,血丝,疤痕,粗糙的毛孔,以前不曾留意观察的地方,清晰得微微变形。一经对视,两人都贪婪地端详彼此起来,一张脸上,四处求索。

    兰舟找到的是疲惫不安;柳亚东心惊肉跳,他找到的是怪罪和怜惜?

    胡自强转回来:脚完了,来,换擦你胳膊窝,这个比擦脚还痒。柳亚东正紧紧攥着兰舟的手,低头看不清神色。

    隔天,柳亚东呕吐一场,温度也退了,变成了肺热,开始咳嗽。

    唯独俯瞰一个县,灯火散乱,亮处极亮暗处极暗,才有点荣华的假象。这时候能瞎掰,你遥指着,硬说它像维港,其实大差不差,也就寒酸了一星半点儿,因为都没见过。酒山遍植白皮松,叶鞘落进发间会刺的头皮一痛。兰舟粘掉发旋儿处的一根,送进鼻下嗅了嗅,问:“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是谁跟你说的?”

    “我奶奶。”柳亚东拾起根草茎,饱吸一口山野的味道,“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兰舟没说话,挨着他坐在石头上,任潮冷山风飒飒吹拂。他俩刚从顶上下来,并未齐云,更没老仙儿,只有更森的一片白皮松林。一路灌木丛丛,沉默地上去,沉默的下来。此时在山腰的平坡处歇脚,视界平阔高而危,近似远离人世。月亮也不明净,昏昏的一盘。再说点恐怖的,背后影影绰绰里,几头半坍的野坟。

    详尽的情况柳亚东明说不了,他删繁就简:“我当时蒙了,就开了,震得我手疼。”

    兰舟问然后呢,他继续说:“那人膝盖里开始一股股冒血。”

    这和殴打很他妈不一样,那玩意儿叫枪,稍不留意就背负性命的东西。硬铮铮的柳亚东也有这样难言的惊恐,他无法原谅自己,高热伴之而生。兰舟的疼怜包含了他个人的理解与不怪罪,柳亚东被微光照拂,蜷进他的体己里。

    柳亚东倚着兰舟的肩膀:“我这几天做梦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捻破木姜子的横纹外皮,里面含一粒种子,味道辛辣。

    “我拿着一支枪乱射,他们都被我毙掉了,横七竖八躺一地,到处都是血。”

    “你意思,”兰舟把手上的味道给他闻,柳亚东皱着鼻子扭开头,“你没杀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口一对着你我就惊醒了。”柳亚东揉搓眼皮:“我现在手上还有握着枪的那种感觉”他朝兰舟侧身,似乎索要一个拥抱。

    生活顿颠无常,彝人说“鬼劳我以形,鬼厄我以遇”,世路之所以崎岖,全因鬼灵神灵所为。春季反咒名为“晓补”,兰舟从没做过毕摩操办咒仪,但打小见惯,大致流程他还是知道的。他说:“给我手。”柳亚东:“哪一只?”兰舟居然记不得具体的步骤,跟傻了一样。他眨巴眼,逞能乱说:“男左女右吧。”这就有点江湖骗子的意思了,柳亚东一乐,顺从地伸左手给他:“但我是右手开的枪。”兰舟打他手心一下儿:“不妨碍,不要干扰我。”兰舟两唇蠕动,默念起《涅茨波帕》,这是鬼经起源。莫啦鸽特,纸节波果,彝语神神秘秘喃喃呐呐的,柳亚东一头雾水。只是兰舟的神容愈发舒展,嘴角缓缓上翘,在念诵中微露笑貌,有一点得意样子,柳亚东一不留神就看怔了。你这会儿说哇!满天繁星呀,他不定舍得分神看一眼。

    兰舟睁开眼,将柳亚东的两手合抱起,贴近胸腔,说:“我刚才帮你驱除了秽气和不吉,你现在手是干净的了,这是我爸爸教我的。”

    兰舟像是在说:树现在是红的了。简单顽固、充满疼惜。异族的民俗在不了解的人看,总有股献祭魂灵的决绝意味,一种粗野鬼祟但蓬勃的力量,很容易被感染。柳亚东想说你别纵容我,不然我不知道还会变成多混蛋造孽的人。

    兰舟的眼睛山深林密,突然破雾,他开始掉泪,水从他眼睑大滴地滑落。他哭得低郁无声,却让柳亚东心碎。他们人生之逼仄令人害怕,似乎只剩对方,胡自强都是局外人。柳亚东慌乱地用手抹他的眼泪,兰舟也在顾自擦拭,手就又交握住了。两人不自觉地轻轻拥抱,将硬邦邦的身体的分量递交彼此。柳亚东无措地开始重复“我喜欢你”的陈词滥调,兰舟沉浸在突然爆发的情绪中,一味沉默,唾液在嘴里响动,哽住的一口被他咕咚咽了下去。出于本能。我呸,出于渴望。柳亚东微昂头,动作虽然急切,但分外安静地将嘴停驻在兰舟的上。

    涂文不能大动,居下位,被许青青骑着,反反复复要了她三次。途中她一直在流泪,涂文以为她是痛,说我马上结束,她弹起上身攀住涂文,焦渴地喃:“你继续,你继续。”她声音发抖,满身瘀痕。曹露和许青青面容高度相若,涂文一直想忆起她准确的脸,却怎么也想不起,皮鞘湿软一直在顾自收紧,他想换姿势,许青青由盘坐翻成伏倒。她沉腰,扭过一双鲜红的泪眼说:“快、快来。”

    涂文伤口开始痛了,连缀下身一齐发胀,火焰兴旺。你为什么来找我?你什么意思?你当我是什么?我他妈是给你钱还是不给你钱?他也确实憋够了,暴涨得无法多虑,于是攀爬过去,举枪刺入。许青青吃痛地抵出舌尖,涂文目眩神迷,酥麻间探头和她接吻。八角镇的夜,一点点黑到底。

    05年素水四月末,公安立案,吴启梦涉嫌非法持枪,获刑三年。

    第25章

    金鼎重开,大排场,来了好一批人物。一干人等被要求仪容仪表,首要,就是打扮得像个人。柳亚东不太爱照镜子,他这回厕所里多瞥了几眼,吓自己一跳:操,这头发,野人么这是?他搁心里默默地数了数日子——来好几个月了,竟快小半年了。

    素水乍然回暖,群鸟动身归乡,僵了一冬的指头麻得发痒。焦丽茹驱车带三个人去了县商区,一路是灼白的太阳。去百货大楼买衣服理头发前,四个人吃了简单的一餐饭。是个挺雅的私房菜,门庭冷清,应侍在缩在柜台里剪指甲。焦丽茹点单的时候,应侍把一叠菜谱掷飞到地上,焦丽茹朝她笑:“脾气大生意就做不大。”胡自强抢焦丽茹一步蹲下去捡。“谢啦。”焦丽茹嘘着嗓子,话拂到他耳边。

    马路牙上停着鸟,用喙啄一地瓜子的碎皮,再扑棱着飞走。兰舟倒不用吊着胳膊了,打着石膏做点常规动作,不大动就没事。他面朝门外愣神看着,眼一会儿就晃花了。他发茬后面凸出一枚骨节。柳亚东盯着,一手纸杯一手烟,搞得倒像他蛮沧桑。

    商区有个百货楼,贴长条的奶白瓷,嵌一码色的蓝玻璃,映着天光云影。前几年它能算素水县区独一处,如今多了个宏茂商厦,也就不新鲜了。非要说个特别的——百货楼顶层是东风电影院,78年开起来的老影院。电影如今是不新鲜,原前计划经济那会儿叫一个凤毛麟角。电影制片厂只拍不放,中影负责统一发行,一市一县就那么几份拷贝胶片,影院串片播放,跑片员蹬着自行车满世界赶,生怕误了放映的点儿。

    一说,焦丽茹倒回忆起自己做姑娘时,“有个跑片的,骑车在我们文化宫边上栽了个大跟头,车也栽坏了。他蹲那儿啪嗒嗒掉眼泪,过路的呼啦围上来,问怎么了呀小伙子,他说跑片赶不上点了,要罚工资了。一群人就帮着出主意,有的给他上链条,有的给他拿水,有的给他硬币说你坐公交赶一赶,后来来了一个骑幸福250的,五大三粗的,他说你来,我骑摩托带你走。”焦丽茹觑着眼,“有时候就觉得那会儿的人,都善得很,没什么坏心眼子。”

    谁也没应这话,柳亚东更好险没从鼻子里蔑笑出声。

    “我是难得来。”焦丽茹从提包里又顺出根女烟,说:“请你三个看场电影吧,汽水要不要?”

    你说一瞥里的印象有多深呢?可能很久。一场电影时长的呢?那就更深更深,搞不好一辈子难忘。因为这个电影,柳亚东和兰舟都对“女人”定规的理解做了改变。女人其实不是愈艳愈好,疏淡不语的样子,也挺美;女人也不一贯是懦弱矜持的动物,“我爱你与你无关”,用轻巧的谎言埋葬一生的牵念恋想,果决勇敢,叫人错愕地消化不了、自惭形秽。银幕上开篇就是萧瑟的严冬,颜色也灰灰的、黯黯的,琵琶曲琮琤作响。观众席上人还算不少,三三两两簇成一小团一小团,切切察察总有交谈。

    本来要坐一排,结果空位置不够,只能拆开两两邻座。胡自强挨焦丽茹坐前排,柳亚东挨着兰舟,那一排就他俩。兰舟拿着份糖炒板栗,刚出锅的,隔着袋子还滚烫得很;柳亚东拿的是两瓶海碧汽水,刚从冰柜里拿出来,玻璃瓶上凝着一层水珠子。柳亚东摸黑要递他一瓶,扭过头,看见他用舌卷掉唇上残余的几粒栗子粉渣。

    他的五感乍然就焕活了。

    那一晚,触感之外,兰舟的嘴唇有一股唾液的水腥味道。柳亚东停驻在那里,见分寸地朝前抵了抵舌尖,兰舟牙关紧得纹丝合缝,他也就放弃了,专注于嘴巴相碾,甚至青涩地辗转了角度。持续的时间不长,柳亚东吻了他十多秒。那会儿是山风野坟,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孤魂野鬼看见。兰舟比他预想的要镇静从容,没什么显见的动作,湿润的眼睛没有大幅闪躲,以目光与他答对。这么一看,反倒是柳亚东自己先懵了,他看天,看地,看空气。他食指往嘴唇上擦,又快速一抿,喉结一滚,像把吻给一咕噜吞进了肚子。这当然是初吻。他又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子,朝脚尖笑笑,慌乱又高兴的神经样子,整颗心脏燃烧起来。

    停了挺久,兰舟什么都不说不问,只老气横秋地叹气,呼的一声,掺进山野的风里。

    银幕上,齐头帘的女学生停驻在作家徐先生的屋外,朝里探望,谨小又好奇的模样。柳亚东伸手去掏板栗,一没留神掉了油亮亮的一颗,咕噜咕噜往座儿里面滚。

    浪费粮食是大罪。兰舟费劲蹲下去捡,头深埋进去。柳亚东忧心他捆着石膏的那只胳膊,连连小声说“让开我来捡”,跟着蹲下去埋头。立锥的地方黑咕隆咚,两个人头挨头,隐隐约约觉得板栗就躺那个位置,一齐伸手去摸,没成想不是,是一团纸屑,攥住的也是对方热滚滚的手。兰舟往回收,柳亚东流氓行径,抓住了就不放。前排右边,犄角旮旯那儿圆溜溜的一个什么,八成就是板栗,柳亚东挤得微喘,一手抓着兰舟,一手伸过去够,掏回来东西眯眼一瞅,果然是,可惜沾上灰了,不能吃。兰舟蹲得膝盖发麻,就说扔了吧,白费劲。要抬屁股坐回椅子。柳亚东低低喊他名字一声,追索地抬起头,又吻上他。兰舟猝不及防,没及时合牙关,唔了一句,被扽得墩回原位,不得不让他舌尖伸入。

    女学生长大,身量拔高,依旧瘦弱平坦。她得以进了徐先生的书房,惊叹他满屋珍藏,而后奉献了自己的初夜。演到那幕,观众席上微微有骚动,女人羞怯地低笑,男人朝女人挑眉,给暗示性的低语,或直接就在对方脸上来一口,换一顿雨点粉拳。

    胡自强不好意思这么直截了当地瞻观女人身体,转开头没看。焦丽茹故意拿手往他眼睛上遮;这一旁,柳亚东更有目的地亲吻着兰舟。动作更精准、用力,到兰舟惊诧,朝后挣动。

    柳亚东手扶着他后颈子,紧跟着朝前挪,吮他嘴里的水意,咂出一股海碧汽水的甘甜。他动作还是既生疏又愚蠢,或者说鲁直无章法。兰舟从最开始的招架服从,到被激起了自尊心,也不甘,也不服,也昂起下巴朝前顶。渐渐的,两人热情的失序起来,说不上谁煽动了谁,谁感染了谁。两人蹲得更深,几乎是坐在地上,用力地缠绕唇舌。银幕上一场痴恋,谁也不察觉到他俩正窝藏一起。

    柳亚东后来知道他们看的电影叫《一个陌生女的来信》。

    晚上花篮排布,红毯长又长,几乎要铺到对街;金鼎门头依然明晃晃的,下头客来客往,男人一水儿西装。

    这会儿才发现西装是男人的一道沟坎,有的人穿就怎么都合适,有的人穿,评一句古怪都叫给脸。邵锦泉不用说,西装就是他第二层皮,是他最浅显的伪装,配上他今儿一丝不乱的发型,与其讲他是个吃血饭的黑社会,不如说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学究。胡自强的“风姿”倒是真没想到,他骨架颇大,个头很高,躯干撑满西装留不出余地,人非常之硬朗,雉涩也与之褪去一半。可惜在缺一点男人的从容。

    柳亚东精健,烧完成了劲瘦。他利索的短头发,天生的一张凶脸,神情又惯性冷漠,西装一旦样式简洁裁剪合身,文配武,就显得蛮有味道。他胳膊大腿紧绷绷地撑在衣管里,两肩平阔,西装布料是墨一般的黑色,夜晚霓虹下,一身细节统统淹没,整个儿人都是沉顿的、潦草的。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那么设计,他西装上衣有时装感,略带收身,从后朝前看,柳亚东腰际是两道微拢的线,旖旎有味道,柔韧不削薄,有性的暗示,时髦话说,叫瞅着性感。

    春水堂的几个女孩儿被安排来做“迎宾”,描眉画唇,该露的全露。她们朝柳亚东背后指指戳戳,窃窃嬉笑。

    嗓子最锐的,是当初敢给焦丽茹甩脸子的静静。她有做/鸡资本无做/鸡自觉,她天生心灵嘴巧,心气儿自然也高。她扪心说素水只是个鸽子笼,是个臭水沟,再狠命掏,到手的也是烂泥里蹦跶的臭鱼虾,傍上有什么奔头?不比去大城大市混,稍微动一动心思,随便做个老板的小三四五六,也比如今陪酒陪睡的赚得足。她迷香港的郑伊健,迷洪兴社仗义长情的陈浩南,她笃认男人要狠一点才值得爱。她哎哎,笑说:“那谁?好小哦。”

    梦雅是张长脸,静静喊她“大马”,买她钟的按摩客相对就少,得亏是性格温吞脾气好,有的人就迷她那挂。她朝柳亚东望望,解释说:“丽茹姐不提了么,说邵老板招了三个武校的。”

    “哎,我当是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叔呢。”静静笑得贼兮兮,“怎么这个这么嫩?”

    梦雅叹:“越小越好糊弄,你跟他说这是个好出路,他就巴巴地信了。”

    静静飞白眼:“你别跟我这儿老气横秋的教育人!烦死了,你就是个鸡,说屁的你说。”

    小雅很小,年初满十七,她骗焦丽茹说她二十四,丈夫是得病死的,生下来个黄口小儿要养。她诉说得极动情,一副心如死灰要上吊的样子,焦丽茹信了她“凄苦”身世,不知为什么地共情了。她柔声劝问她要不要留下来学按摩,不用上钟,说你一个做妈妈的,最好能干干净净的。结果是小雅她自己钻进上钟的小姐堆里,屁颠颠跟着按摩客上了二楼的标准间。她手段纯熟有一套闺帷秘笈,倒搞得嫖客沉迷陶醉得很。她谎言很快被识破,焦丽茹倒没怒,反倒说你有你的命,你情愿就最好,不要后来后悔了再骂我是个毒鸨母,我是劝过你的。她冲静静眨水亮的杏仁眼,眼影的磷粉扑簌簌往下落。她喷出一嘴粗俗:“你个烂婊/子,看见帅的带把子的就想扒,跟狗一样渴!”

    静静踩着细高跟冲过去,掐她小笼包似的奶/子,“说谁狗?你才狗!”

    小雅嘎啦啦地笑着尖叫,撅着屁股蜷起背,更高声:“谁骚谁浪谁是狗!哪个当年舔着脸想往邵老板床上爬,结果!人家柳下惠转世,根本就——唔!”静静猛地捂上她的嘴,扬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来了几下。小雅挣扎踢打,往静静腿间的密林峡谷里戳。

    “哦哟——不要闹了呀,丽茹姐看见骂死你们。”梦雅上前分开他俩,四处瞟。有人来问她话,她马上堆笑说:“对的对的!您里面请。”

    静静一拨拉头发,朝胸脯按按,又瞥柳亚东:“不知道是不是个童子军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。”小雅眯眼笃定道,“在我们乡里,他这个个头的男伢伢孩子都满地跑了,说要还是童子鸡那八成是装!你看他裆嘛那么鼓鼓一包,肯定色得很!他还他妈的能搁着好枪不用?鬼扯咧。”

    静静挑眉抛飞眼:“那也不一定哦~”

    小雅回抛:“你去试试呀~赌你那根串玉的手链子。”

    “赌就赌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一直在看也穿着西装,正站散烟的老贾身旁不语的兰舟。柳亚东眼前的掠过的人络绎成阵,有的是小老板派头,腆大肚子,夹小皮包,说话宛若敲锣放炮,有的脸粗糙黯淡,目光凶厉,隔着衣服都闻得见血味,有的缩颈屈膝好像被人阉过,眼珠子乱转,逢人都要伸手去握,满脸挂笑。愈往深去人愈胆小,觉得阴谋阳谋四处都是。柳亚东莫名心生疲怠,就一迳往嗡扰的人群外缘退。眼前是密匝匝的头,满鼻子烟味,他跟兰舟,也就几乎隔了一条银河那样宽。

    兰舟穿西装不像他那次穿校服,明摆一副“我不自在”,看的人更觉得不自在——什么玩意儿?偷你爸的吧?他像小矮驹配了副威风凛凛的好鞍,你都心疼,觉得他就该慢悠悠地在雨露里嚼草小憩,凭什么非让他往战场上杀。老贾伏在兰舟耳边吩咐了几句什么,兰舟快速地点头,柳亚东听不清,他郁闷心焦又表现不了,就挠头小声嗫:“妈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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