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23
“我以为是两个陀螺。”吴启梦冲他笑。
“哎去!”斯文的那个去拐角拾掇脱下的衣服,三拼头擓掉脑门的汗,往这儿来,“新年好啊,一冬都没见你,冬眠去啦?”
“场子事儿多呗。”
他屁股搭着椅扶手,也抓一把奶油松子,“小厉也不来了?”
吴启梦:“我下次写个牌儿吧,你帮我贴一贴,就写,厉思敏得癌死了,别他妈见一个问一个,费我唾沫。”
三拼头下颌一坠,觑起双眼,定定看他。
“淋巴癌。”
五六秒的当儿,三拼头又复原,说了句很深很远的:“真叫个无常。唉,也正常,小厂花不也死了?但她是喝农药,我当她一直不在意她那副相貌。她喝的是敌敌畏,妈的,现在农药不都他妈掺假么?这次倒真了。”
死的问题很快淡掉。
斯文的那个抱着提包衣服过来,三拼头才问:“这两个是?”
“我弟。”
“我三拼头。”他朝兰舟伸手,努嘴朝斯文男人,“这是我干弟,想学跳舞就找我两个,包教包会不收钱。”
各报了姓名,吴启梦脱掉棉袄,豁然站起来,把人都往舞池中央搡。他朝门口打响指,让老板来首慢四。曲子一放,柳亚东觉得熟悉,才想起来他听过,这是刘德华的《用你的温柔抚平我伤口》。净是些酸馊的情歌,跳舞难道是疗伤?
斯文男人和兰舟一般个头,教他步法,小声而柔情地喊拍子,语调缱绻得令人害臊。他白衬衫雪亮得吓人,五指柔软光洁,无一丝毛刺。兰舟学散打脚法都不算快,跟慢四也显勉强,他踢踢踏踏,牵丝木偶,直往白衬衣的皮鞋尖上碾。兰舟歉然地一迳朝后退,忙说对不起,男人笑,扽他靠前微倾,雅雅地说:“跳舞两个人不能离太远,离远不好看,胸要贴紧。”
柳亚东直乐,打算抱臂白看笑话儿,没留神被三拼头拽进舞池。三拼头眉毛一耸一耸,眼珠子晶亮,像对舞怀抱着无杂质的热爱。他架起柳亚东的胳膊,喊嚷说,来跟着我脚走,手搭着我肩,一下午给你教会!一二三四!一二三四!一二三四!
舞的轨迹倘若能印下笔痕,思华舞厅的柚木地板是一层最深沉的黑。柳亚东硬跟着打旋,曲子俨然换了首快四。一飞一仰,视线和兰舟的彼此黏连,缴绕,缴绕,像一圈是一道裹缠,沃蔓地长。旋转成了意向,和滴水走针,日头东升西落有雷同的含义。跳舞人不疲惫地绕圈,转颈,摇摆,面貌始盛及衰。沉的东西带不走,在原地被风化,作枯石;一点点吹碎,作尘土。
三拼头肯停的时候,柳亚东热汗泱背,脚踏浮云。兰舟瘫坐舞池檐边匀息,呈万米长跑后的懵然,两颊发着红晕,仰望着腻子剥落的天花。
柳亚东飘过去瘫他背上,在他耳朵边低喘,骂:“比他妈踢靶还累。”
兰舟笑笑,摸他汗津津的手心。
三个男人高挽袖子,在旁边静默默地歪嘴,很欠打的样子,嘲弄说现在你看小孩儿啊,耐力忒差。三拼头仰头说:“怎么样小柳,不难吧?跳舞就还没我教过还找不到诀窍的,你来。”他又一擓青皮。柳亚东怀疑他是自己给自己擓秃的。
“等会儿,等我——”他连连摆手。
“等什么等不能等,趁热打铁忘不掉。”三拼头牵他手,递向吴启梦,“阿迪你再给带一遍,小兰我再给巩固巩固。”
吴启梦目光哀而不伤,恰是此刻的冬日黄昏。
出于怜悯,柳亚东没法儿再躲避,再说我拒绝。他因心里滋生的,为兰舟一点儿负罪而感到赧然和窃喜。他稚拙地搭手到吴启梦的瘦棱棱的背脊,难免有了施舍的意思——我不知道我跟他像不像,但你暂时可以当我是他。吴启梦怔然,不动地看柳亚东的鼻梁,前奏完了,他慢了好几拍。
三拼头拍着手心,喊哎哎哎慢了没跟上拍子个小傻屌,吴启梦才后划开步子,很美的一个顺滑圆弧。
老板小武点上烟,也站出来看,“哟,彗星撞地球了,小人妖跳回交际舞了。”
“我说的士高丑的要死吧,真不晓得怎么那么多小年轻喜欢。交际舞多好看呐!阿迪跳交际舞漂亮得很。”三拼头去牵斯文男人,“越跳越少,可惜了。”
兰舟盯着那交握的两只手。
“跟着我的拍子,你放松一点。”
舞曲再变,慢四的《执迷不悔》,巧成了琼瑶。柳亚东看他的眼泪无预兆地淌下来。他红裙子像花一样绽放,长发也飞扬。他的倒错,在悲痛和懊悔里,都显得微不足道了。反衬到自己,柳亚东悻悻然,想我还不到遗憾。不会有什么了比死更狼藉了,说什么头七鬼魂,说来世今生,都是心理补偿。吴启梦泥泞着眼睛,朝他动“我爱你”的嘴型,两颊一道道黑迹,饮泣变嚎啕。他拉开一扇门进去了,对象根本就不是自己,柳亚东才觉不出不自在。要说,他很怜悯,也有点儿警觉,警觉“无常”。
执迷不悔里有句词特别损,唱“勉强与你到底总会,在热烈后变灰飞”。
晚上照例去金鼎,凌仔单独喊了柳亚东:“泉哥喊你去。”
“我一个?”
“你一个。”
柳亚东敲门,里头喊一句直接进。邵锦泉正翻书,左手支颐。屋里很暖,他穿一件羊绒的马甲,衬衣领子挺刮刮翻出来。“来了?”柔情的奇特一眼,和蔼的味道,又像个父亲。
“泉哥。”柳亚东站过去,背手直立。
“坐嘛,不是武教罚你站。”邵锦泉笑出鱼尾纹。他指沙发,手叠一块,托着下巴,“下午跟阿迪去思华了?好久我不去了,不晓得老板要不要装修。”
柳亚东这就坐不下了,很不舒服,被严密管控似的。还不能说不对。
邵锦泉顶了下眼镜,“不是管你。”
这不是像了,这就是个父亲。
“这一行纠纷很多,明里你仇家就数不清,暗里不晓得什么人想做掉你。我要为你们安全着想,不是说控制你们,教你当傀儡。”邵锦泉坦荡荡地掰清楚,“你倒还好,我担心阿迪,他本来就样子招摇古怪,又魂不在肉上。平平安安最重要的,你们都还是伢伢。”
他这话半凉半热,半辣半甜,很叫一般人尝不出滋味。“我知道,泉哥。”
“叫你没别事,问问你,晓得付文强么?”邵锦泉合上书。
柳亚东照讲大实话:“听旧强哥骂过一晚上。”
邵锦泉低低笑了半天,一拂鼻尖,“何老卵跟他混在,盘算到旧强头上了,我才叫爱森搞他。付文强给消息了,讲想碰面谈一谈,找我要人。我要带上你跟胡自强。”
“我?”
“各不带‘红棍’,这是行规。”邵锦泉摸抽屉,“他不认得你。”
蠢驴不晓得这叫鸿门宴。柳亚东倒不说怕,是蒙:“我什么都不懂。”
“还就怕你懂。”
邵锦泉拿的是仿77,朝前推。
第21章
群山而外,素水最灰的,是那道绀青的练马河。它是大江分支,源出北麓,流经十县,注进刘屏水库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有点不切实际,不说春暖水涨这容易内涝,光庄自忠当年买下地皮往上游排放建工废水,这儿近旁就不宜居。一是水脏水臭,二是偶有浮尸。传闻有个女人在练马河岸浆衣服,被一团细藻缠住了木槌,吃力朝上一拎,冒出半个人头。女人噗通掉进河里,尖叫着和不成形状的裸尸“扭打”,擓了一手腐肉。警察捞上来一查,把落水的女人叫来认领,很戏剧,说你俩应当是母子关系。
“放你的狗屁!我小儿子外地打工在,讲搞会在水里烂掉?!”
“嘴巴放干净啊。死者我们初步认定是枪杀,腚门里藏了冰毒。”
庄自忠洗白前,练马河畔他建了个休闲文娱会所,外形西式,取个雅名“香澜海”。素水人不认同这档洋化审美,轻易也没那个闲钱进去消费,庄自忠顺理成章搞会员制,不向普客开放,只接待“旧雨新知”。据讲,接管香澜海的是他情人之一,岁数小他一轮还有多,为他生下一盏香灯,结果早夭,说被仇家拿耗子药兑奶给喂死了。
邵锦泉和付文强这一面,不叫剑拔弩张也算旧仇未泯,约在各自地盘都不合适,香澜海算很不错一个折中。
那把仿77,柳亚东是用一个尼龙小包装回去的,没开灯,摸黑往床肚里塞,碰到几个锡锅铁盆了,叮咣五四响了几声儿,兰舟闻声从阳台外进来,携进一股烟味。他怔愣了一下,问:“你干嘛呢?”
“掏、掏个东西。”柳亚东站起来,一闻,“偷着抽烟呢?”
兰舟有点被看穿的局促,急着越过他去开灯,“就一根。”
“船儿。”柳亚东展臂,朝他一挡。
两人在昏暗里停顿,都闷闷地呼吸着。
兰舟越来越察觉柳亚东看他时的眼神的丰富,里面各式的东西,把喜怒哀乐囊括个遍了。他原本以为,只有《无间道》的陈永仁才译得出这样的具体而微的内容。今天这一眼,惘然无措占了上风,兰舟陡地心软,才任他热热地搂抱上来。说到底这离不开一个怪字,两个男的抱在一块儿,汲取什么呢?但就在这怪里,兰舟也觉得身心搁浅,漂浮水中,像他无论怎么闪转,终究是要逗留在这里。柳亚东收紧手臂,耸立的鼻梁贴着他耳廓外侧,磨蹭两下,整个儿额头藏进他脖子里。
算今年节气,雨水都过了,素水还是没什么春的鲜味。说在掏东西,兰舟肯定不信,但他也不好意思问他,你刚藏了什么?柳亚东在隐瞒他,单纯这件事,就让他不愿意提醒似的说出口。兰舟合拢住他肩胛,一下下地轻抚。
柳亚东的重量显见地依傍住兰舟,缩小了一样,像蜷了起来。两人相拥着退进墙拐里,墙拐更隔绝了月色,黑上加黑,几乎什么都是看不见的,于是带来种无可预测的危机感,但相对的,也充溢种无限沉沦的安全感。几秒对视,柳亚东的嘴唇贴到兰舟动脉处,抿了一块,舌尖朝前一探。兰舟打了个激灵,挥胳膊要推他,呼吸也仓促起来。柳亚东是小流氓行径,舌头伸出来更多,覆上去含吮,和流氓不同是他既不调笑,也不荤话满嘴,反倒沉默得显肃穆。楼下仍有人声,但大门是紧锁的。柳亚东朝前抵,和他下腹相黏,反复念着船儿,过会儿喊小船儿,又含糊地说我喜欢你。
兰舟头抵着墙壁发颤,揪紧柳亚东的衣服,想他该怎么办。该怎么既不失去柳亚东,又幼稚地不辱他不多的男子气概。
兰舟那脉自始至终是现代化计划的边缘一带,无知赤贫多得成了特色。一贯汉夷相对,不知道汉人怎么想,总之他们是被群山囿出了怒意,而要跳脱亲族,以危险和疼痛的方式与血液里的悸跳逐耍。渴望异乡都市,不能不说是全球化的热能辐射之结果,甚至照耀进了西南深皱。而男性认同,阳刚之气,这几乎就是兰舟先天的弱项,他不狠不匪,不曾想翻山越岭,征战奔走,甚至不肤色黝黑,这竟都成了种缺陷。
他父亲“流浪”几年,病着回来,一身疱疹紫斑,肝脾肿大,动辄血淌一床止不住。在外人看,他是挂等臭的腌肉,他自己却仍以闯荡历练过一番为荣。哪怕这一番,是去大城市偷窃、吸毒、谈好些似是而非的爱情。
兰舟父亲剃掉了“天菩萨”,摘去了大耳环,不再披擦尔瓦。他会了很流畅的一口汉语,会痞痞地冒两句蹩脚的英文。他说香港有个九龙湾,北京有个什刹海,都美。他背回来一把老旧的吉他,只会断断续续弹一首罗大佑的《光阴的故事》,琴身倒拭得光可鉴人。他顽固到临死尽自说两句话,一是他没病,二是对兰舟:“你就不像个男孩儿,没一颗野心。世界这么好,这么大,我把毒戒掉,能再跑出外头去耍一耍,死在风里我都咧着一张嘴的。”他眼里早盛不下群山了。
久而久之,兰舟也欣羡他曾能四处漂泊。
没根儿才好漂泊,像他父亲生了他,注定“周游”一圈,要返还故土。他如今已经没根儿了,随风而去,哪儿都可以,但他软弱,总还想要有个丝丝缕缕的依附,有个停驻的地方。他原本以为可以是胡自强,那种单纯意义上的“结伴儿”。结果。
他察觉自己的“依附”已经变味儿了,旁逸斜出,也几乎明白他的喜欢包含怎样的内容。柳亚东的嘴唇挪到他脖子的另一边,轻扫过喉结,划出一道湿湿的痕迹,兰舟及时憋住了一声不雅的嘤咛。动辄勃/起其实是男人的劣根性。兰舟头皮发酥,心中有些谨小慎微的感受,有一点儿惶惑,有一点儿自责。——其实也有一点儿窃喜和得意。
“胡孙儿,”柳亚东朝前戳弄,像想和他的东西勾缠打结。他喘着问:“他今晚回来么?”
兰舟不自觉地跟着频率蹭动,那话儿的血脉一揪一揪地缩紧。他揪着柳亚东两臂,喃喃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边把额头抵上他左肩,边颓唐地闭上眼。朦胧黯淡里,土石松动,两处泉眼一齐喷薄,喯珠吐玉,汇成一股。
地头蛇碰面儿是很隆重的,各“团”各“派”多多少少有消息,但不必担心趁火打劫,这事儿道上一般没人敢,否则就遗臭万年了。穿西装成必须了,邵锦泉拿了一套熨好的报喜鸟给柳亚东。“照180的个子拿的,你可长到了?我看只多不少。”又给一根纯色领带,“晚上我开车,旧强爱森在后面跟一辆。”
“胡”
“他也跟后面那辆。”邵锦泉又递一枚领带夹,“你不要怕,越在他跟前越没动静,你把那个揣在腰后面。搞稳了,走着走着掉出来,那我们就难看了。”
练马河岸黑得统一,独出明晃晃一栋香澜海,有点儿瘆得慌。
进到香澜海,泼脸一股钱味,不由让人觉得庄自忠原前是多为非作歹,才花得起这么不菲的一笔。鎏金的天花嵌满一排水晶的吊灯不说,单大堂中央喷泉间立的那一尊断臂维纳斯,就材质非石膏,而细出了浅浅的资本的磷光。门边有盘发一步裙的礼仪,扎紫红丝巾,露八颗牙的微笑,低头:“邵老板晚上好。”打头是一名岁数稍长的,衣领上包蓝边,口红涂得界限清明,胸牌上刻“大堂经理”。她塞起对讲,朝前指引,笑起来雅雅道:“邵先生晚上好,这边跟我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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