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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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侯爱森还乐:“我看人家是什么也不想吃,就图个搞饱,穿暖。”

    “大高个老跟丽茹姐去养黑子啊?我都他妈几天见不着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他?丽茹姐自己讲她许可证没续办,怕马支队年根冲业绩,过去突然查她,要扣小胡在春水堂看场子。”侯爱森一声鼻息,乐得别有深意:“她原来疼小森他们几个,我讲是在养儿子,小胡一比我才晓得什么叫亲儿子,那鞋,那手表,我看都一码新的。真的,这事情讲眼缘,我看他顺丽茹姐气儿合丽茹姐的生辰八字,丽茹姐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耶~”涂文耸眉咂嘴,俨然醒悟,“别回头儿子变小情。”

    “闭上嘴。”指头摇摇。

    “——讲回来重点。”邵锦泉敲敲桌案,扔他一根烟,“撞你的车牌号你看清了?”

    “两个六三个八,全素水还谁有第二个?”

    涂文猛地气急,一掼茶几,皱眉数给邵锦泉听:“就讲他付文强,明里暗里捣咱们几次了?有水头,他想独嚼独吞,放岔子搞不定了,他全赖,他管的那票出租捡尸的偷东西的抢劫的什么犯法事不干,还虎视眈眈盯着咱么这半爿,敢在我们路上劫公家运烟车!你办金鼎,他挨着就搞个紫金城,他有你的头脑么?思敏当初挨那一冤刀,别以为他能赖得掉!他那帮都烧包成什么了?妈的,一个个屁精招摇过市的,收个租以为要去卖屁股,他十万块钱办几支六四式,全世界他恨不能亮一圈!敢大白天干掉我,他胆子都是借的,不要钱随便用!他有什么?就手下那几个草包?就给支队人送了钻石卡?一锅端他就泉哥你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邵锦泉两指在桌上敲动,颇带节奏,哒哒哒哒。他凝望墙上那副赵雪松的《秋江叠嶂》,边听涂文叭叭叭叭,犹如耳边放着串一千响的挂炮。

    侯爱森跟了句:“哪个叫他原先跟的是庄自忠呢。”

    涂文飞白眼,“我连环呸——政府里最信奉人走茶凉,我们这个不他妈一样?对,老庄头那会儿是老牛逼,是德高望重,可他这会儿都盆满钵满富贵泼天地跑国外啦,谁房梁下头低头看他脸色还?他付文强?大树下面不过一只撒尿的野狗,牛鸡巴他牛!”

    “老庄洗干净跑国外,人脉还留给付文强的。”邵锦泉低头顿了顿:“不听讲他要到缅甸搞点生意?”

    “缅甸?”涂文笑,开宗明义:“搞毛,贩白粉呗。”

    “收不到消息的。这种能枪毙的事情,傻子也知道口要紧。”邵锦泉又问:“我们两家最近的梁子,除了老伟子那个,还有哪个没跟我讲,嗯?”

    涂文神容一怔愣,默默两秒,瞥侯爱森一眼。邵锦泉察觉,顺着看去。

    侯爱森耸肩做无辜状:“看我干嘛。”手指涂文,笑着撇个一干二净:“你的烂账,你自己讲呗。”

    许青青替何老卵堵了几万的水,她炮寨里几年攒下的血汗,一把付诸东流。她企盼何老卵还是当年那个床上蛮悍,床下温吞的傻男人,潦倒还是蠢痴呆憨,都不要紧,人本分一点,以后就会是个好爸爸,他说她就肯上岸。是哪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发明的赌?哪个最先拉何老卵上牌桌摸一把玩玩讲说不要紧的?这就是毒!就是附骨之疽,渗进髓缝里了,手脚斩掉,吹又生。许青青哭了一夜,早上一摸手包,三四张零票,发觉下月的房租都掏不出了。日子如履薄冰,只会愈发难熬。

    涂文隔天还过去一万没有任何意思,他单纯地看不得女人穷形尽相,何况是为一个混球的狗东西。那一沓毛币装得整整齐齐,涂文想说点儿东西,自己字丑,找凌仔代笔,封套上写:跟何老卵没鸡/巴关系,以我个人名义借你的,爱还不还。凌仔瞪着双金鱼眼,讷讷说:旧强哥,把鸡/巴去掉吧,我写不出手啊涂文一巴掌抡上他后脑勺:叫你写就写!鸡/巴的鸡,鸡/巴的巴,有什么不会写的?

    侯爱森有事儿要拢,白天从素水炮寨区过,涂文就让他捎带手给到许青青。侯爱森办成归来,涂文问他怎么样,侯爱森笑微微说:哭了,大哭了一场,你完了,女人一生都感激危难里的救命稻草,搞不好就爱上,你钻什么不好,你钻何老卵的温柔乡?涂文掐他屁股:少放屁吧!侯爱森躲掉,言不尽意,其味无穷说:我看了,她黄鼠狼的腰,一口雪白的牙,下巴上面带颗痣,好像曹露,嗯?

    涂文不响,皮笑肉不笑了下。

    你别爱错人。侯爱森认认真真,本本分分,规规矩矩地说,地警告。

    说爱真是过了,弄得像个侠情故事。即便要爱,也该是许青青先,先迷上她脑海里,他一刹那的光辉伟岸。东拼西凑,找姐妹借了四千八,许青青那天穿了件蕊黄的呢子褂,小牛皮露脚背高跟,特意来金鼎找的涂文。前台小卢给出来的涂文一个笑眼,闹得他本来没什么,扭头反倒臊了,屁股都跟着烫了。霓虹灯牌下,他的一瞥里的许青青依然陌生,微屈着一点脊背,小头发被风拨了一脸。她鼻尖粉红,足背青紫,正来回跺脚。涂文顺出一根孬烟,走出去粗声说:哎,找我啊?

    许青青一扭脸,还是扑面一股风尘的气味。她挑眉,笑着讲:肯定找你呀。

    不用谢!涂文猛吸一大口烟,叹出雾了,烟片霎短掉一截。

    许青青给逗乐了。她目光所到之处还是萧索的,她渴盼了太久,仍得不到空洞的一句回响,但突然之间,她似乎听见了安静之中一声爆裂的微响。

    不谢就不谢!许青青努力让自己洒脱起来,仍做一个低俗市侩,脏字喷溅的鸡。她擤了个鼻子笑着说:但钱肯定要还!她把一沓乱蓬蓬的旧票掷进涂文臂弯里,说:还差一半多,我再接勤一点儿,凑齐了还你。

    你急个鸡——

    许青青突然凝睇他,咬住嘴巴说:你那天闯进来,看见我光屁股了。

    把巴字吞了,涂文在风里猛呛,急咳。

    没事哦,何老卵那狗东西不会嫌弃我的,逗逗你。许青青耸肩,伸手出来,示意涂文也顺一根烟给她抽。良久一阵,许青青嗫喏:你以后要有需求可以找我的,我不收你什么钱。

    只此一件,根本都不叫什么故事。

    邵锦泉手托腮,听书人一样,眼含笑意,问涂文:“何老卵断水了?”

    侯爱森替他答:“大前天开着付文强的蓝鸟来的,一箱子现款,很了不得的样子,阿迪数了讲只多不少,我看他是在付文强那儿翻身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意思。”涂文失笑,“我招他了?”

    邵锦泉一抚桌上的一樽捋须执刀的木关公,说:“不讲他是不是知道你跟她风花雪月,就凭你搞断他一只手,他翻身以后能不搞我们么?”

    “那他该!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,有本事他当初别来借水!”

    邵锦泉不讲话。

    涂文声音又低下去:“行!我把账算我头上,我就奇怪了,哎,泉哥,付文强再不济是紫金会老板,一票打手手底下养着,众星捧月的,他何老卵算什么东西?也能吹得动付文强的耳旁风?!”

    “真要捏住他七寸了,也难讲要不要笼络笼络他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讲——”

    “就只剩我手里的一把六四式了?”

    说到枪了。侯爱森一下坐直,谨慎道:“剩下的,上次严抓那次,全和旧账扔下练马大桥了。按讲是兜着网放了漂,租个渔船捞一捞,出水还能用的,老贾都裹了油毡布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,不搞动静。旧强,你还找那人置,上次五支要价十个,今年我看还要涨,给他二十个,三短两长,事情我交给你。几个伢伢用得上,你差遣。”邵锦泉仰进椅子,十指交叠,手掌贴着胃。他合起目,淡淡说:“不行就和付文强约一场,他要铲我?可以,我给他机会,看他怎么耍棍棒刀枪。”

    百家乐一开,最近又多出几笔水钱要追。

    贱的,下三滥的,有点耍赖手段的,涂文废胳膊废腿,开水浇头,砸场子闹事,依靠暴力解决一部分;另一些缩头缩脑,有心无胆,耍一点非刀非枪的恫吓伎俩即可乖乖就范的,侯爱森尽量支配柳亚东。愈发被任用,愈发觉得临近悬崖一步。柳亚东有时候想幡然地往回缩上一缩,退进不落雨的檐下,却发现是脚下根本是华山一条栈道,只能亦步亦趋横向前行,背倚的是岩壁,几近无路可退。

    原来武校训练特别繁重,纯粹得很,一到熄灯像被照头闷了一棍,非特殊情况,从不会失眠。这阵儿才有这种成人式的“痼疾”,时常翻来覆去需与睡眠搏斗,时到半夜,手脚沉重,头脑却无比清醒。揉一揉眼睛,就盯一会儿窗外月色的一片皓白。偶然一偏脸,看见兰舟也是微微侧头朝向窗外的,他睁着眼睛出神,眼是静谧的两汪澄水,不晓得是不是想家。

    柳亚东有时候恍惚地想问他:船儿,你是不是也能幻听见火车的鸣笛?

    这次追一个木料加工厂老板的十万水,侯爱森说,他是小老板,生意蛮红火,但本人出过轨,最亏欠同甘共苦过的妻儿,找他本人,他有一万个理由哄骗你放他一码,废了他,他生意做不下去,咱们断了他生路拿不到钱是一样的。你找他的儿子。他儿子在河台中学读初二,寄宿,你只拿到他儿子一件贴身的物品寄过去,再不阴不阳问他一声生意好不好,他能吓得魂飞魄散,立刻缴械投降,懂么?

    柳亚东渐渐明白这行的逻辑了,就是将是非观念一再淡化淡化。

    涂文拿两套县九中的旧校服给兰舟柳亚东,嘿嘿直笑,抖开说戏咱得做足!你俩要露馅儿,真给校保安逮着劈头盖脸顿骂多冤啊。

    真要说,兰舟穿上校服,长得比凌仔还要有点学生的样子,他自始至终没浸进来,一无杂质的眼睛微微一睁,像带着求知与思辨欲。自打五讲五美自打剔去了“仪表美”,全国校服一直往丑了做,不丑不纯净,不丑污校园,这狗逼理论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琢磨的。这套衣服是蓝白相间的涤纶料子,宽大的看不出一点曲线,四处都是磨损,脱线,还一道道黑红的笔印子。

    但这个颜色真纯净,真文朴。想想,做恶的人,身边有时候是需要一点这样纯真茁壮的形象存在,不是说猎奇,是惟其不能提醒自己世界的卑污,生命力的败谢,并始终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。

    兰舟蹲下系紧携带,站起来左右跺跺,抬头望着柳亚东,有点懵然,有点局促,像他真是要去开学念书,而不是个黑社会的讨债队。

    “合身么?”他问,摸了摸鼻子,又扯了扯涤纶的裤子,“比龙虎的质量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歹一个县重点,次不到哪儿去。”柳亚东一时被吸引,定定地看他:“上衣大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还挺好看的。”

    兰舟停了停,轻声说:“那我回头跟涂文哥说一声,叫他把衣服留给我。”

    兰舟用力按着袖口的褶皱,手法无比温存。

    “我跟他说。”柳亚东笑乐笑,“我这套给你呗,再添个书包。”

    兰舟说:“你穿肯定也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我骨架大一点,肯定比你合身。”柳亚东摸摸手边那一套,“但这又不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下午天儿还挺蓝,几朵软乎乎的白云,一阵寒得人牙酸的老北风。校服里面加了棉袄。俩人绕到河台中学后门,预备着翻墙进,进了小巷弄一抬头,发觉是条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后街,小吃文具烟杂店,一家游戏机厅。赶上下课点儿了,翻墙的翻墙,溜狗洞的溜狗洞,早放课的早放课,密匝匝的净是一码色的衣服的学生。男的三五结群,掏一块钱,买烟杂店一包唐僧肉跟无花果,甜就咸,分着嚼,末了一嘬油叽叽的手指头,美滋滋。一家馄饨摊儿挺喷香,支一块木牌,写两元一碗,吃的学生多得排队,塑料椅子不够坐,有的端着碗吃,有的女孩儿搂着合坐一个。有的在小吵小闹,揪着嗓子互骂,你妈/逼来你妈/逼去,指指戳戳,就不见撸袖子动手。

    围墙上画了些人,扬名立万的,鲁迅贝多芬一类。越过墙头看过去,几幢六层高的校舍排布,外墙淡黄陈旧,铜字写“明理笃学”;教室玻窗上凝了雾气,隐隐有读书声,更隐隐有粉笔磕上黑板的微响。墙头种了凌霄,主干蔓叶丛丛簇簇,弯腰投臂,绿得无比舒展。

    在两人的记忆里,这样的地方,陌生又熟悉得也像条旧巷子——得找很久,蜿蜿蜒蜒,曲曲折折,不知道能通向哪儿。柳亚东一声唿哨,摸了摸后脑勺,像排遣自己突如其来的窘促。

    进门挺顺利,没蠢兮兮往校保安眼皮子底下站,柳亚东拉着兰舟,跟着几个猫腰撅屁股的学生,钻了一处不大眼的狗洞。柳亚东揪了一个细溜溜的小个子,问他认不认识何源,小个子一瞄他俩校服,县九中,又看柳亚东眉眼凶恶不是什么好鸟的长相,心一明,心说怕不是外校混子又来寻衅。他怯怯问:三点水,源头那个源?好多叫这个的。

    兰舟给他一张一块的零票,补充说:初一二班。

    小个子一愣,看这个又文文气气,更纠结了,捏着零票说:我、我、我们班那个?

    柳亚东一乐:小眼睛,有一点儿龅牙。

    小个子猛点头:哎对对对!随即又皱眉说:他、他没招惹你们吧?

    我们是他朋友。柳亚东又添张五块的“巨款”,说:麻烦你帮我叫叫他,我在操场篮球架那儿等他。

    我们等会儿打铃上课呢。

    我们等到放学。

    哎求你们了,别打他吧!

    不打,真的。

    那我等会儿叫啊,你们保证不打啊?

    保证,保证!

    小个子揣好钱,欢天喜地又忧心忡忡地跑了。柳亚东最先开始笑,笑到弯腰咳嗽,兰舟也跟着肩膀直颤。

    笑完了,兰舟说:“要通风报信让他溜了呢?”

    “溜了算,跑得了学生跑不了学校。”柳亚东揉腮帮子,直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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