熄灭 - 分卷阅读3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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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黄桃,新鲜黄桃!诶,同学要不要看一看?”

    离着门,远远就能听见一道哑哑的女声,虽然频率很低,每一声却都很响亮。大门口关乎学校形象,是绝对不允许商贩用扩音喇叭吆喝的,于是只能采取人声。如果换作市中心的a大,连这些摊位都要被清理得干干净净,h大地处郊区,管得便也松了些。

    女人的吆喝声活络老练,她一边趁着空档吆喝两嗓,一边还招呼着看水果的学生,黑黑的脸上全是汗水,但却摆起极大的近乎谄媚的笑容。

    夏谐看了一眼这个女人,便转回头,继续向外走。

    女人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来回游移,敏捷地捕捉着潜在的顾客。当她的视线落到了夏谐脸上时,她怔了一下,似乎不敢相信,又仔细看了看这个正在朝外走的男人,最后她终于像是确认了什么,眼睛睁大了,连血丝也睁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老板娘,我要这两片西瓜。”一个女孩子把挑好的西瓜递给女人,女人下意识接过了,却没做什么反应。

    “老板娘?”女孩有点奇怪。“我说我要这两片西瓜,你给我包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女人被她喊清醒了,却没有给她包西瓜,她手里拿着那两片西瓜就朝夏谐奔了过去。

    冲到夏谐跟前,女人就把西瓜冲他狠狠砸了过去。夏谐没有反应过来,脖颈侧被狠狠一击,西瓜汁滴滴答答沿着白衬衫往下淌。

    他倒退几步,只见女人又朝自己啐了一口,一口痰不偏不倚,正好吐在胸口:“操你妈的杀人犯,你还记得我儿子吗!”

    紧接着她便抓住夏谐的衣服,开始与之撕打起来。

    夏谐勉强挡着她,步步往后退。他原本可以做反击的,可是那句“杀人犯”使他一激,浑身都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不认识你……”他一边抓住女人的手,想往外拨,一边对她说着。“你……冷静一点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发达了!了不起了!记不起穷人了,记不起你杀了你爹了!”女人听到这话,叫声更尖利了。“我替我们家白一帮你好好想想!克爹克妈的畜牲!丧门星!”

    听到“白一”两个字,夏谐浑身一顿,这一下脸上又被抓了两道口子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白…………”他低声说着。“白一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病痨鬼终于想起我儿子了?”女人露出了极为凶的一个笑容,转而眼睛一耷,又似要哭。“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,还不是为了我儿子!你坐牢也要拉个垫背的,让我儿子陪你死!我今天就撕烂你这张脸……”

    女人在用全身的劲向夏谐冲去,她用头,用手,用腿,所有的肢体都是她的武器。而夏谐原本还是在挡的,这下却顺势被她打着,踉踉跄跄地往后退。

    白一。

    好久远的名字。

    久到已经淡成无色,淡成无足轻重了。

    夏谐在读书时,一直被男孩子孤立和欺负。然而班级里却还有一个男生,总和他一起,他叫白一。白一和他是一样的人,被孤立,被欺负。

    然而,夏谐被侮辱时总是不计后果地要打回去,但白一只是摆着讨好的笑容慢慢熬过去。他看夏谐的眼神里,全是羡慕和崇拜,听夏谐说话时,眼里有些迷茫,但嘴巴微张着,作出佩服的样子。

    白一的妈妈是灯笼街上有名的暗娼,叫白美玲。白美玲已年老色衰,泼辣却更上一层楼,但她的儿子并没有继承这泼辣,性子懦弱而窝囊。

    那段日子里,夏谐与白一大概是有过一段不错的回忆,但妈妈带了继父来之后,他就没有精力再顾得上其它了。

    直到夏谐手上沾血的夜晚,白家母子应该都是好好活着的。白一为什么死了,夏谐不知道。

    夏谐被白美玲揪着衣领,原本他想开口反驳,但由“白一”这个名字开启的回忆,就像一块湿润的霉斑,延伸着沾湿了其他在黑暗中的斑点。

    那原本好不容易被他封存的记忆,全部裸露在外了。

    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再次重复几十年来的记忆。最初是一条银链子,继而爸爸抱着他在楼梯上来回走,妈妈牵着他在雨中跳舞,然后……

    然后……

    男人的拇指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挲着:

    “哦哟,这么瘦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夏谐低声说着,他侧颈又挨了一掌。模糊的视线里,他隐约看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,伸手指指点点的,不时有手机的闪光灯亮起,刺眼极了。

    “看看!看看!了不起了,你如今也混得这副人模狗样的!呸!”女人嘴上骂个不停,一边抡着夏谐要往地上掼,可后者毕竟是个子近一米八的青年人,女人喘着气,有些吃力,只能把夏谐拉扯的跌跌撞撞。

    她看见周围好奇的一圈学生,似乎找到了某种有效的羞辱方法,于是开始朝学生喊起来:“同学,同学,你们听我说,这家伙是个杀人犯!杀了他老爹!他妈都不要他了,他亲爹也早被他克死了………”

    “杀人犯”三个字是个开关,说一次,夏谐的大脑就要重启一次,回忆再重复一遍。

    爸爸的怀抱要再一次。

    妈妈的伞要再一次。

    男人的摩挲,要再一次。

    在这重复之中,他几个月来那种虚幻的轻盈终于破了一个角,窸窸窣窣往下漏着碎片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”夏谐脸色苍白,低声喃喃着。“我不是……我才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周围升起了一片嗡嗡声,他茫然看了眼周围,围满了一群人,脸上带着各色的面具,伸手朝他指指点点的。他就像一个笼子里的动物,被顾客这样指点一番,评品两声,最后得到扔进来的几张钞票。

    “我才……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我才不是杀人犯。

    我和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……为什么还不放过我。

    夏谐伸手抓住白美玲的手,努力挣了挣,没有挣开。他一直在不停往后狼狈地退着,可白美玲步步紧逼地跟上来。

    这样退着,退着,夏谐的心在乱撞,喘息声也达到近乎崩溃的频率,而在终于达到崩溃的边界线时,夏谐失控地朝那女人胸口狠狠一推。

    “你给我滚!!!”他声音嘶哑,脸颊的肉一起一伏,剧烈颤抖着。

    周围的人群一片哗然。

    女人被他一推,一下子就跌坐到地上,她这下仿佛占了理,也干脆不起来了,拍着地大嚎起来:

    “……我儿子小时候跟他混的,没几年就跳轨死了……那可是我的命根啊!天杀的,他在牢里一定咒着我儿子给他陪葬呢!””

    夏谐倒退了两步,不停重复着:

    “你们……都滚……”

    “都给我滚……”

    想要再退时,却触到了人群围作的圈,他用力拨开人群,踉跄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一直跑到实验楼,他才停了下来。这一片空空荡荡的,没什么人影子,格外安静。

    天已经暗下来了,实验室的大门黑洞洞的,看起来幽深而绵长。喘息了半晌,夏谐跌跌撞撞地朝里走去。

    楼里已经没有人了,打开了实验室的灯后,他走进去,站定。夏谐的瞳孔有些涣散,耳朵里一直有种鸣响,嗡嗡嗡的,虽然四下无人,仿佛仍旧在一处热闹地方,挣脱不开。

    半晌,他终于感到胸口的粘腻感,低头一看,衬衫上沾了一滩半干涸的西瓜汁,把衣料浸得红红的,像血。

    他打开水池的龙头,拿起抹布沾水往胸膛擦,起初动作很慢,很仔细,后来越来越快,幅度也越来越大,粗糙的抹布摩擦在衬衫上,发出“哗擦哗擦”的声响。夏谐神经质般地低头用力擦着,最后衬衫都起了毛,手掌也通红,可布料上依旧残留着淡色的血。

    他扔掉了抹布,听见池中水流的声音。

    受这水声指引,夏谐迟缓地把头放在龙头之下,让水沿着发淌过脸颊,水的冰凉使他感到高兴。水池中的水渐渐满了,溢到了地上,只见得池中之水里,飘荡着黑色的发。

    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

    晚课的下课铃响起,清晰而响亮地回荡在校园之中。这钟声惊醒了夏谐,他慢慢把头从水中抬起,又迟滞了一会,才伸手把水龙头关了。

    夏谐拿出包里的手机,拨通了号码。

    “林阙。”他的声音好冷,就像刚刚结过冰。“我最近要做一个临时安排的实验,这周都不回来。”一边这样说着,他一边漠然看着窗外,窗外天已全黑,只有西方地平线处有一点余晖。实验室的玻璃窗户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,仿佛一只落水鬼。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林阙应了一声,好像还要再说什么,但夏谐已经挂了电话:

    “那就这样。”

    说道“样”字时,声音的尾巴已经在打颤了。

    放下电话后,夏谐长吐出一口气,塌下肩膀,用手臂环住自己,他浑身湿透,脸色白得仿佛一缕幽魂。

    会没事吗……

    会没事的。

    会没事的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,就开始发低烧。

    昨天,是六月的最后的一个晴天,半夜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

    夏谐昨晚没有做什么梦,早上起来时脑子昏沉,但意识还清醒着。他勉强把水池和地面收拾干净了,坐到桌前喘气。

    “哦,夏谐,今天来这么早啊。”导师走进实验室,笑了一下。他把伞靠在墙上,拿起手帕擦眼镜:“这几天入梅了,看看,我的眼镜全是水,门口走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瞎子了!”

    “教授。”夏谐站起来,靠在桌子上,向导师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门口汽车自行车挤成一堆,那伞直往我眼镜上戳,真是……”导师年纪大了,很喜欢说话,一边倒着茶一边和夏谐聊:“哦对了,我今天看见门口有个女人,在那边大喊大嚷的,说什么杀人犯。太不像话了,这种事你去派出所喊呀,来学校门口算什么道理?”

    夏谐闻言一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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