陋巷之春 - 分卷阅读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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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错不错他还不清楚,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后悔。

    其实人生来就带有欲望,没有谁可以例外。对于君翰如来说,他看见温随的眼睛,就很想去摧毁。

    那个男人仿佛天生就该由他来摧毁,因此才走到他面前的。温随的身体是献祭的容器,他往其中填入自己的欲望。

    君翰如自己也没有意识到,欲望甫一注入容器就变质了。除此之外,容器并不是容器,而是人,它有感情,懂得伤心——所以那卑微的人格,匍匐的姿态,现在都不再属于他了。

    他想了整整一夜,依旧不知道怎么做。

    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做,温随才会回来。

    第二天是望日,也是去看望君省瑜的日子。

    君翰如到的时候,屋里有些乱,以往紧闭的书房门大开着,君省瑜并不在。

    时间将近傍晚,太阳已经偏西,房间里全都是暖红色的光芒。秋姨站在阳台上,弯腰拍打着一本本摊开的书。书已经晒得差不多,再过一会,就要搬进屋子了。看见君翰如,秋姨赶忙起身,先去厨房给他泡茶,一边说:

    “君老师有些事情,去学校里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。您请先等等。”

    君翰如心神不定,本就没有打算停留多久,他看见阳台上摊满的书本,于是放弃了抽烟的念头,摇了摇头:“秋姨,我只坐一会,马上就走。”

    他正站在书房门口,里面地板上已经扫得干干净净,落了几张从桌上飘下的纸。君翰如走进去,把纸张收拾好,放回书桌上。

    这间书房,几十年来很少有如此空旷的时候。除了窗边的桌子以及地上堆满的古籍资料,其实在墙角还有一排柜子。如果不清理掉地上的书,没有人能够到柜子的门。

    君家祖辈留下的古物在十年动荡里都付为劫灰,这柜子也是解放后以后新买的。君垚梅望还在时,一些私人用品常放在这里。他们去世之后,君省瑜将柜子原地留存着,没再打开过。

    此时玻璃柜门上已经有明显的霉斑,还有股阴湿的味道,如果再不翻新收拾,里面的东西就真要蛀干净了。

    君翰如走上几步,拉住玻璃门,用力推了一推,才推开。里面的霉味果然比外面还要浓重,还有股幽深的潮气。

    柜子里放的也大多是书,上面是梅望的几本乐谱,霉得最厉害,下面则都是君垚的大部头书。翻动的时候,缝隙里落出一块发黑的银质奖牌,上面写的是十年前的日期:

    建筑工程学院,君翰如,n大第十六届校级运动会男子跳远比赛,亚军。

    君翰如想了想,他不太记得了。

    于是他把奖牌放到一边,继续去整理里面的东西,直到看见柜子最下面压着的硬面笔记本。

    这个本子不是君垚梅望的,也不是君省瑜的。封面非常脏,有一层厚厚的灰尘,并不是积着的,而是已经粘在上面,抖落不掉。翻开后才发现,霉斑已经从外面侵蚀到了扉页,把上面的字也快要侵蚀完。

    那是少年人的笔迹,幼稚拙朴,写着他陌生又熟悉的名字:君省知。

    他的父亲。

    父母在君翰如的记忆里,就是没有记忆。在他有意识的年纪,他们就已经故去。之后的日子里,他们身形遥远,面目模糊,成为君省瑜教导里的两个错误。君翰如天性冷淡,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兴趣。

    现在,父亲又在一个极不适合的时间,突然重回到他的视线中。

    夕阳更昏沉了,烫红的光芒把君翰如的身影拉得无比陡峭。他沉默了一会,拿下了那本硬面本,然后推上了柜门。

    君省瑜最终还是没有回来,他和秋姨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。

    一路上君翰如纷杂地想了许多事,想温随,还有他的父母,全都一如既往地不得结果。

    他皱了皱眉,开始感到痛苦。

    最初拿起硬面本时,君翰如就察觉到本子有些鼓,像是塞了什么东西。果然等他坐到桌前再次翻开后,里面掉落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,印着“曙光照相馆”几个字,里面放的是两张褪色的彩照。

    一张是三个男女笑着并排站在一起,身后是片开阔空地,远处有群山连绵,照片上写着小字:

    省知,芝林,麓存,1979年于北京西山。

    另一张则小的多,上面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,男女穿得很寒酸,脸上笑容微微,那孩子却抿着嘴,很严肃的样子。

    上面写着:翰如壹岁。

    这时候差不多是七点整,暮色四合,飞鸟还巢,寒风之中,窗外摇摇地飘起雪来。伴随着冬雪与夜晚共同来临的,还有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故人往事。

    第41章 41

    1966年11月3号

    这几天学校都停课了,在停课前,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王老师了。大家都很开心,因为我们可以有很长很长的假期。

    昨天我在城西的火车站送走了姐姐。

    去年也是在那里,我们送走了爸爸妈妈。

    虽然姐姐没有哭,但我总觉得她很难过。为了不让她难过,我就朝她使劲挥手,火车动起来的时候,她终于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姐姐走后,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。同学们都在读《雷锋日记》,我也有一本。雷锋是大英雄,大英雄有那么多人喜欢,总不会寂寞吧?从今天起,我也要开始写日记,这样一来,我就可以变得和雷锋一样不寂寞了。

    1967年2月8日

    今年没有人陪我过年,我煮了点粥吃,但还是觉得很饿。

    屋子里又冷又黑,房子里的电灯真该擦擦啦,灰尘都快把光都挡没了。可是外面热闹极了,到处都是亮亮的光在一闪一闪,说不定他们那儿才是屋子里,而我被关在了门外。

    妈妈写信回来让我不要乱跑,我没有听妈妈的话,偷偷打开门往外看。院子里围了好多人,他们手里举着火把,中间穿着绿衣服的哥哥姐姐们挺着胸跳来跳去,手握着拳,脸蛋朝着天。我之前听同学说过,那叫“忠字舞”。真威风。

    看了一会,我就悄悄关上了门。

    1967年3月15号

    今天我打架了。

    去邮局寄信的时候,我在西安路的弄堂里看见了许芝林。

    许芝林从小就和我是同学,小学是,现在中学也是,我早就认识她了,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我。

    有两个男生把她围在中间,一个人脚上踩着她的灰布包,一个人笑着对她说着什么。弄堂的两边堆满了破木板,上面画着鲜红的大叉,我往里走时不小心踢到一块,他们就都回头看我。

    许芝林抬头的时候,正好对上我的眼睛。我看见她在哭。

    爸爸没有教过我打架,但我还是打了,妈妈告诉我打架是不对的,但我还是打了。我想和爸爸妈妈说对不起,但我觉得不后悔。

    打跑那两个男生后,我把布包从地上捡起来,还给许芝林。我想和她说点什么,但嘴巴疼的厉害,说不出话了。

    1967年4月29日

    今天,我做出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,因此我要记下来。

    我在许芝林同学的书包里偷偷塞了一封信。这封信我写了很久,怕写错别字,还向学习委员借了新华字典,一个个查的。如果爸爸在就好了,他一定愿意帮我。

    这几个月,学校停了课又复课,见到许芝林的次数少了很多。我终于明白,我很想和她做朋友,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很想。不过她好像并不喜欢我。

    我仔细想了想,我们班级里女生和女生一起玩,男生和男生一起玩,男生想和女生做朋友,听起来就很奇怪,难怪她看见我就跑。

    不知道许芝林现在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呢,她会答应我的请求吗?

    这一页的日记里,夹了一封信,信纸边沿已经泛黄,上面写道:

    尊敬的许芝林同志,你好!

   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,三月份的时候我曾经在西安路见过你。其实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和小学同学呢,这样一说,你是不是有点惊讶了?

    我的名字叫君省知,生日是1953年6月17日,今年14岁。我的爸爸叫君垚,我的妈妈叫梅望,我的姐姐叫君省瑜。他们现在都不在家里,但是他们都是好人。因此请你相信,我也是个好人。

    其实写这封信,我就是想请问(怀着最诚挚的心),你愿不愿意和我作个朋友,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学习,互帮互助,而且我保证,你再也不会被欺负了。

    希望能尽快收到你的回信,愿你身体健康!

    谨祝:

    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!

    君省知 敬上

    1967年5月2日

    我等了几天,等到了她的拒绝。

    今天放学的时候,我发现许芝林一直偷偷跟在后面,我很紧张,停下来等她。可是等了半天,她也没有上前,于是我只好继续往前走。

    经过她家的那个弄堂口时,她终于小跑着上来往我手里递了封信,然后对我摇摇头,就跑进了弄堂。

    我低头一看,才发现那封信居然就是我写的。那封信被我捏了很多遍,有点皱,现在还回来的时候,好像更皱了。

    家里的粮票快用完了,我觉得越来越饿,也觉得越来越难过。我开始想念爸爸妈妈和姐姐,他们在的话,会告诉我该怎么办的。

    1967年10月1日

    大家都去看批判大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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