陋巷之春 - 分卷阅读10
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
牢记备用网站
    事实总是与事愿违。而也正是安静下来之后,才能窥见,那些表面的其乐融融,其实是一点根基也没有的。

    女人叹了口气,拿起抹布仔细擦了擦桌子:“阿随,你在外面挣钱,累坏了吧。好好歇一歇,喝点茶,马上就开饭了。”她拿起热水瓶,新沏了一杯茶,递给温随。

    温随摇着头:“妈,我也帮点忙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用,不用,阿随,你太辛苦,这事我们来就行。”女人赶忙截断他的话,微微用力,将茶杯塞到了温随手中,快步走进了厨房。

    温随坐在椅子上,垂头静静看着手里的热茶,却并不喝。

    茶叶在水中载沉载浮,这是家里人在新年招待客人时才舍得拿出来的。

    真是挺滑稽的,温家招待他像在招待客人。而温随坐在椅子上,背脊挺直,不见半点放松,那姿态倒也恰似在作客一般的拘谨。

    这是南部的一个小县城,也是温随长大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长得像他父亲,瘦,个子也不高。温父很晚才讨到老婆,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,老婆却在月子里生病去世了。

    温随七岁的时候,温父再娶。

    屋子里那个给温随沏茶的女人,温随唤她“妈”,那么我们也姑且称呼她为“温母”。

    温母是从城里来的,之前也有一个丈夫,一个儿子,但那丈夫和儿子究竟如何了,谁也不清楚。

    她年近四十又生了一个儿子,取名叫温进。

    温随,温进。

    在名字上,父母似乎已经显出了偏爱。

    第16章 16

    但是温父温母待他依旧很好。温母是吃苦耐劳的性子,又能干,她来以后,家里负担明显轻了不少。

    温随很会读书。

    他身板随了父亲,清瘦孱弱,坐在家里破木桌上一板一眼翻书的样子,倒还真有几分书生气。

    因此他一直被供起来似的对待着,农活,家务,照顾兄弟这些事,温父温母两人承担下来,不让温随插手。他也一直很懂事听话,认真上学,认真读书。

    记得温进长到六七岁时,拿着个破足球在堂前和一帮孩子踢着玩,你追我赶的。

    温随在屋子里看着,觉得很羡慕。

    他和温进的少年时代,似乎就在于这窗里,与窗外之间的差别。

    考上n大那天,温父买了鞭炮在堂前放,噼里啪啦,好不热闹,一家人看上去都开心极了。温随虽然害羞,但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。

    等考上大学,去了大城市,他才知道,聪明努力的人多了去,而光有聪明和努力,是远远不够的。

    工作之后,温随每月从工资里分出四分之一———那是微薄的一半再一半———寄回家里。温父温母做一点小本买卖,并不富裕,去年温进结婚,女方的彩礼钱,都是温随一点点攒着,寄回去的。

    温父温母对待温随这种近似恭敬的态度,在他读书时代被“供起来”一般对待时,就已经初露端倪。他们看着他,仿佛是在看全家的希望,是某种抽象化的东西,而不是某个人,不是他们的儿子。

    十年来,温随作为长子,便理所当然地将一整个家,担负在了肩膀上。即使累得抬不起头,也只能一步步挪着往前走去。

    温家亲戚不多,年夜饭也就是自家人围了一桌,炒些丰盛点的小菜,就着酒吃了。晚饭时,大家都落了座,温父将一碗温好的黄酒递给温随:

    “阿随,和同事相处的还成吧?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家里要帮忙的?”

    温随一直轻轻摇着头,只都说“很好”。

    这样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,似乎没有话可再说了。温父想了想,又问:

    “这趟回来,打算住多久?”

    温随听了,有些踌躇:“我初五就走……”

    温父听了不由一惊:“怎么走的这样快……”

    “公……公司里有事。”他声音更低了。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温父点点头。

    这段父子间的对话便再次陷入了难以为继的僵局。

    有时候,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,愈发想要它深厚,却反而愈发浅薄,这“想要”也愈发变成了强求。谁也没有做错,亲情却自然而然地比假面还要虚伪了。

    没有办法,就是没有办法。

    静了半晌,还是温母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搓弄了几下,开口道:“阿随,今年你要三十岁了,不小了。”

    三十岁的未婚青年,在农村实在是一种罪过。

    “你大伯让我给你介绍个姑娘,说是很不错的,那户人家家里也好过。”(南方话“好过”指有一定经济基础)

    温随身体猛地一震。

    “妈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随,你听妈把话说完。”温母却抓住他的手,用了点气力摁住。“你做大哥的……也该娶老婆了,外人说得难听,我们心里也不好过。”

    温父见话说得有些急了,又赶紧补了句:“这事也不急,我们看你大伯好心,就跟你先提提。”

    温随性格本就怯懦,而在感情上吃的那些苦楚又是见不得人的,父母双簧一唱一压,生生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。一时间,满耳都是什么“你大伯”,什么“姑娘”。

    这位大伯,温随从小就有些怕他。

    他很久以前就发福了,肚子面颊都涨成一团,嘴唇深紫且厚,从中似乎能吐出无穷无尽的话来。他虽不吝啬赞美,但最爱的还是一边喝酒一边爱高谈阔论,叫人做道理。

    他以前称温随为“读书人”,现在则是“有出息”的“大学生”。

    每年都要到处说一通。

    “我有个n大毕业的侄子,高材生!那哪里是乡下人能比的!”

    “我看这侄子定是来旺我们温家的啦!哈哈!”

    诸此种种。

    家里人似乎听着十分受用,温随却只觉得惶恐。他上大学前,温父难得破费,请许多亲戚到家里吃了一顿饭。

    那时这位大伯便哈哈大笑着,一边拍着温随的背,一边教他那做人的道理:

    “……阿随,没有人情,什么都做不了!你知道不?”

    拍得他那副脊背都快要断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大伯说啊,一说你是在a市工作的大学生,人家小姑娘就喜欢的不得了。家里的意思是想开了年能不能找个机会见见,认识认识也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每听一句话,温随脸色就白下去一寸,他口中嗫嚅着,只是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最后这惨白太过明显,连温父温母也不得不注意到,止住了话头。

    “阿随……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?”

    温随睁着眼睛,几番张口,极是踌躇,终究还是开不了口。

    “爸,妈……哥今天太累了,咱们先吃饭吧。”一旁的温进突然出声。

    这父母与长子间的对话,作弟弟的温进本没有插嘴的意思,一个劲闷头喝酒,不时和媳妇逗弄会孩子,也算热闹。

    温进脑子挺木讷,懂事的也晚,他初中毕业就找活做,留在了县城。当他懂事的时候,他的哥哥已经独自离家,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问爸爸妈妈,哥哥去哪里了。爸爸妈妈永远回答他说:“哥哥去挣钱了。”

    此时温进看着他哥哥惶然无措地坐着,三十岁的男人,在父母面前却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    固然他心肠耿直,头脑愚钝,也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:

    原来,哥哥要比他辛苦得多啦。

    就这样,虽然生硬,但也岔开了话头。桌上谈论的内容又复归到工作,生活,孩子和钱上。

    即使如此,众人心中仍旧是各有计较。

    摆在供桌前宽凳上的老式电视剧灯光闪烁,传来主持人明晰干脆的声音:

    “观众朋友们,这里是2007年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现场,中国联通贺年榜给全国人民带来新春的祝福……”

    渐渐又有了笑声。成年人的,孩子里的,观众们的。

添加书签

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/提交/前进键的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