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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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几十万,换他脸上一层金。他这回来素水,三中校党委书记邀约四五次,说什么也要他赏光莅临一趟。戴朵花颁个证儿照个相讲通话吃顿酒,就那套流程。邵锦泉劝他推掉,他倒饶有兴趣,说没必要,太骄矜不给面子,人才显得假。

    “但我文秘没带,是不是有点儿不像?”文琦摆弄腕表。

    邵锦泉故意说:“丽茹手底下的女孩儿,看着顺眼你就挑一个带着。”

    文琦笑:“你少来。”意思说鸡我看不上,你在侮辱我。

    “那我让老贾跟着吧,他稳当。”邵锦泉去拿手机,“我就不露面了。”

    文琦又说:“你安排吧。”

    “他你也带着吧。”

    文琦用指甲轻敲水晶的表面儿,瞥他:“谁个?”

    说到底也才四五月,素水技校宿舍里的活物开始肆虐。焦丽茹替兰舟换了新弹的薄被,丝绸的面料,浸满太阳的气味。昨儿一条一寸有余的蜈蚣钻了被单筒,兰舟的柳亚东的来回钻,脚多追不上,滋遛滋遛,转眼就没了。傻眼。柳亚东说这东西叮一口毒到你半身不遂,找不着也别睡了,你俩去找旧强哥对付一宿,我来逮它。隔天要替焦丽茹洗小跑,胡自强率先拾掇被子去敲隔壁屋门,留柳亚东搓着胳膊,站床边看兰舟慢吞吞地提裤子。快着点儿,再墨迹别睡了,柳亚东催他,别开眼看天花。兰舟扒拉头发,把外穿的单褂一披,趿拉着武鞋关门关窗,说我陪你抓。

    柳亚东没吭声,过会儿嘿嘿笑,说你挺仗义,半身不遂啊。兰舟挑眉,抄起门后的火钳,说遂就遂,要遂一起遂。

    说集中做一件事,静到只剩桌椅杂物挪动的动响,与彼此呼吸,其实不对,都不专注。思虑见缝插针地沃蔓生长,千丝万缕,阻碍肢体。视线叠撞到一起,都会一惊,挪开地一刹又会短暂地发蒙,想我现在是在干什么,哦,找蜈蚣。继续低着头,窸窸窣窣,掀被子,搬椅子,翻床底,故意轻视掉对方的存在,结果又因不留意,会在逼仄的屋里碰触到彼此的皮肤。和以往不一样了,碰触已经会留下烙烫的感觉。

    蜈蚣杀回马枪,啪嗒从布帘掉到地上,几番扭动,快速蛇行。两人并肩簇着追逐上前,满屋是啪嗒啪嗒踩空的声音。眼见逼停它到角落,蜈蚣自知是绝路,扭身向死而生地朝他俩爬行。手都吓凉了,柳亚东嘴上踢天弄井,人则一迳蹦着倒退,姿势如别致的土著舞蹈,又像被开水烫着。兰舟快笑得肚子疼。叮咣五四,生死一线,兰舟执剑似的竖起火钳,瞄准爬虫望中劈下。刷啪,腰斩,威武无双。柳亚东都冒汗了,手往额头上揩,说我操,还他妈挺悬的,你可以啊。兰舟吐舌头,去拉他汗津津的手。

    柳亚东翻出上次喝剩的半瓶烧白,将蜈蚣两截儿从瓶口丢进去,算鞭尸。

    关灯重头睡过,翻身倒滚,心都跳着,都很不平静。

    因此隔天在议客厅里站着,兰舟西装领带,绷紧了弦,也显得精神不足,有一丝幸福又萎靡的样子。文琦看看他,笑了没言语,叫校里文书多倒一杯茶。

    三中校主任气质花开富贵。脸土面积不大,牙间显见有结石,八十年代流水作业的青眉两道,披肩棕褐小卷儿,穿身改良对襟桃红色唐装。她热情洋溢的样子,让老贾在一旁悄悄朝兰舟笑,说:“这年头啊,给钱的都是大爷。”

    随即又来一批,团委书记、党委书记、正副校长、特教,围簇成团,雷同的笑脸口吻,依次和文琦握手。流程第一步:参观学校。队伍慢吞吞朝前,配合文琦的行动不便,一步三停,兼顾介绍。老贾兰舟尾随其后。

    县三中七一建校,年年有本科一批达线的,早十年还出过考上安徽科大的,算个县城重点。兰舟记得传武班有个男孩儿就是打三中转学来的,年纪不小,高且板硬,功底奇差,练什么都老末儿。别人问他你不好好念书,为啥来活受,他说原先在校受人欺侮,读不下去,更活受。兰舟理解不了。彼时学校于他大于等于天堂,文化和品德之洋,徜徉其中哪会活受?他的切肤之痛永远不在这里,想它才片面、理想。

    图书楼红白相间,正门楼梯铺了旧扑扑的红毯,两侧花篮排开,当中一根横幅:热烈欢迎文琦先生莅临我校参观。

    上楼问题欠安排,任何人去扶文琦,流露一丝不纯正的目的,都显得如同趋奉。老贾就把兰舟往人前一推,说:“你去扶,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文琦扭头,看他站过来,湛清的眼睛朝他望,但没动作。以往干这事儿的,率先都笑,再是弓腰屈膝。但兰舟谨严地先问:“您要我帮忙么?”普通话不是很好。

    文琦一愣,心里开怀地笑。

    “需要。”他说:“你胳膊,劳借一下。”

    文琦拾级而上,动作缓慢,过程虽然周折,但依然有他的从容在。文琦鲜少穿正统西装,哪哪笔直,他不自在。他惯常穿有蜜瓜纹理的羊皮夹克,麻底布鞋虽是定制,但造型简朴,已算不符他身份。文琦皮革的味道里带点儿不羁,些微相似兰舟父亲以往的样子。中途文琦突然问他,你今年多大?兰舟反应说十八。文琦又问,那你是怕我,还是怕邵锦泉?这问题突兀,平地上的一粒石子儿,不知道求证什么,有什么成年人的精心圈套,兰舟敏感得不回答,又不晓得说什么转圜。文琦当一句玩笑,他轻轻朝后拨了头发,搭着兰舟小臂继续向上。

    没会儿又问:“知道我怎么残的不?”

    兰舟摇头。

    他笑,“打仗打的。”

    图书馆一股杉木的气味,人踪灭,干净得孤独可惜。一眼望尽流线的书架,书籍阵列挤挨挨,这是文琦的功绩,兰舟不得不惊叹,并更怀一层敬重。

    书记主任钻上前,老贾又适时把兰舟往后拽。

    “问你什么了?”

    兰舟瞅老贾,“问我多大。”

    “就没啦?”

    “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嗐,我当——”老贾揪了揪衣服领,“你眼放活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有能力被相中,大佬身边做事,以后未必不能和泉哥平起平坐。”老贾毁掉的半张脸上浮起笑容,意在指点他。

    兰舟停了一会儿,眼里有慧黠的意思,反诘地不明显:“我当没听见吧。”

    老贾一怔,不再多说。

    兰舟有才机会靠近书架,去嗅书的香气,像鱼去啜吻藻类。但其实上升不到这种美的高度,只是有一丝牵念长进身体。

    龙虎教文化课,则准与普高相反:以武为重其余均是次要。

    周末两天,排课稀疏,老师水平半吊子,尊奉无为而治,说教语文,课文通篇三遍朗读算完。在武校用功于学习,是种不合群的滑稽。兰舟记得他起初为此闹过笑话。他得到课本万分珍视,看穿、铭刻一样,将单词文字放进嘴中咀嚼,有的硬如铁,咽下去就行,有的如“像亭亭的舞女的裙”,没有族群文化的鬼祟排他,优雅、坦阔,单纯的华文之美,嚼过还有回甘。时间不多,兰舟总低头抄写背诵,他拿笔的胳膊上有微隆的肌肉,和训练落下的伤疤。他于是位列前茅,在所谓“不必要”的地方,有份价廉的优越。优越转为麻烦,小考引来一撮窃蜜的蚊蝇,骚扰说写完传到后面来,给我们抄。

    兰舟罕见的吝啬,他冷硬地说不行,以绝他们后路,甚至举手报告。盹觉的老师醒来一拍桌,说注意点儿纪律!继续闭眼盹。

    习武有侠义一说,兰舟此举卑鄙下作,触及“男人”底线,他不留神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。

    短期的报复来得快,手段让人不舒服,兰舟懒得去想。期间,柳亚东是个愚忠的骑士,带离他护卫他。打架动手可以,骂爹骂娘就更不怵,他母亲一样包容兰舟的拙于判断怯于行动,戳出去咬牙说,你再他妈不老实就试试看,我跟你比比谁拳头硬,谁欠你的?回到寝室拍上门,他才有讥诮的样子,指责兰舟说你有病,给抄不就完了。过会儿又笑,说,船儿,我原本以为你是最义气的呢。

    书架上有一册朱自清选集,兰舟眼睛扫过,突然想起来,那是他第一次有被揭穿的局促,和被误解的心痛。

    他后来在柳亚东面前变得无比宽忍,一面是真的甘愿,一面有表演的意思。

    原来,很多事情只是柳亚东去做,才得那个结果。

    傍晚日落,屋里没人,柳亚东在小厕间用力搓洗指缝间的红漆。漆调成发暗的枣红,凝结起来,非常像血。单拿水冲洗不干净,柳亚东去拿药盒儿里的酒精。

    今天事儿不难干,用红漆写拆,屋舍老坟,所征范围内的,无一幸免。事情办的不显,暂没起什么冲突,再后来就难说。

    开工前吃了一顿饭,镇上最拿得出手的馆子,十多人的大圆桌,后厨宰了两只硕大的鹅。本来说下午事儿多不喝酒,禁不住一个墩子型男人爽气地劝,就上了两瓶绍兴花雕。随酒是个什么什么书记,饱囊的肚腩,发际荒到中央,他手旁一圈人,依次介绍下来,分别党政办谁谁,人大办谁谁,审计谁谁,工会谁谁,模样肖似,一时间难以区分。酒过三巡,说正经事,其中一个叹:总有些是冥顽不灵的,你和他说理,他给你提钱,你和他说钱,他搬祖训那一套。不开化就是这样,不然何谓国家发展?你们尽自做要做的工作,凡事我们配合。酒杯再碰到一块儿,达成共识,好似都站在正义一方。

    柳亚东下午站定雁湖水畔,远眺那堵中空的山,察觉出股疏离感,负疚也就淡了。

    突然笃笃的,有人敲门,以为要么兰舟要么胡自强。柳亚东扔掉棉球去开门,门口站着邹静静。

    她梳得不知道哪门子时兴的头型——扎一根马尾,发顶捋得油光水滑,尾部弄成鸡窝状,毛绒绒的一大团,如另一个头。她桃粉的两片儿嘴唇浮游在夜色里:“嗨。”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,可疑的不洁感。

    柳亚东一怔,猛扎扎想起侯爱森下午的话:“回去别急着倒头睡,给你个任务。”

    什么任务没说,附了张其味无穷的笑脸。

    邹静静脸上是副老练的阿谀求容,他完全明白了。他朝后看,照旧是黑魆魆的楼洞,确似有什么毒辣的窥伺,灼到他面颊,让他知觉出一股偷情的窘促。他张嘴没发音,咳出一声,才讷讷道:“你。”

    “找你呀。没跟你事先说?”

    邹静静爱男人的刚狠,也喜欢少年的纯情,这让她颇有为人师的自满,身份也由肤浅玩物,到一盆需观察记录的月季,她如何艳丽招摇,耍什么花活儿,都成了对面人不熟知的秘密。这是少年的好。精明诡滑戒备重重,最适合被拿来打秋风的男人永远比不了。她扭头朝后望去,懊恼了一句:“你们住的这里好黑哦,都没灯,好怕人。”身子前倾便抬脚往里挤。

    她脚上是肉粉的玻璃袜,一双绒面的鱼嘴高跟,底子将好碾住柳亚东半只脚尖。他不吭声地朝后退,她前抵,一次顺滑推拉间,登门入室,孤男寡女。

    邹静静眼前打旋儿的男人好比那滔滔黄河水,为发财,她是春水堂最勤的那个按摩妹。她身上有一种合适“入世”的好的品质,就是无所谓,金钱而外,都不值得她上心。总比野炮寨好些吧,春水堂有春水堂的门槛,到底是个金碧辉煌的浴池场,不至于什么三教九流都进得来。但哪怕只是那一爿富贵的,乖僻邪谬的也不少。

    有个酗酒的,戴酒瓶底,肚子怀双那么饱硕,好用道具,皮包里揣了镣铐蜡烛,他手里两家电子配件厂。逢他来消费,坐台妹们闻风丧胆。他那份儿“夜厢”回回是邹静静拿。她描眉画唇,把烟盒往梳妆台子一拍,说,操他娘的蛋,老变态,我看他是不是能把老娘再弄死。

    千娇百媚地去了,一宿之后回来,那一身能看?乌眼青,说话含糊,满身灼痕。她手往皮包里抓,喜糖似的掏出来一把毛票望床中一撒,哈哈道:“那他妈的就是个性无能我告诉你们!钱就是要这么赚,像你们那么畏缩缩的,猴年马月发得了财?!”

    再一些的,古怪、凶狠、孤介、痴呆,统称有点小钱身份的变态,统统由邹静静处理。焦丽茹给她的年终厚得吓人,她更一度成了受人崇敬的鸡中偶像。邹静静心甘情愿?也不能那么说。但她可选的不多,一个是潦倒受拘,找家菜馆当个收银,再或是到流水线上当个女工,嫁人怀孕,一生一窝,彻底蹲家不露头了,针头线脑锅碗瓢盆,丈夫穷个响叮当,回来还要骂:“成天就会烧这几个烂菜!”她受不了,她不服气。一个是凭本事吃饭,干多挣多,再脏再贱再臭水沟,也还是有跳龙门的机会。好比那个老变态说,这么些年就你这朵野百合最合我的意,你来当我情人,我给你半个厂子。这不就是龙门?不是冷静想想,怕丢命,她说不准就答应了。

    游动太勤,衰老得快,身心双重萎落下去。她天性中有那种不甘愿的劲头在,以至于看到一点无知的东西,都稀罕得不得了,油然一种保护的心态。又想毁掉。

    柳亚东:“我给你倒杯水吧。”

    “嗯,别太烫喔。”邹静静找个能看的空当搁提包,五金链子嘎拉拉地响。

    “纸杯子我得找找,不一定有。”

    “你找,什么时候找到我什么时候喝,找不到我就不喝。”邹静静带点玩笑的意思,不再有那晚见他,一刹被牵住鼻子的凛然的感觉。她来前提醒自己,这就是个小毛孩儿。她按着裙子往床上稍稍整洁的那片坐:“你们这里真乱呐,都不收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别坐他床。”

    屁蹦了似的,邹静静立马站直了:“谁床?”

    “不是,我意思说”邹静静在他脸上抓捕到一丝歉疚,但她确定这歉疚不是为她的。他停了两秒说:“你别坐那块。”

    邹静静笑吟吟,“那我坐哪儿?我又没病,我年年做检查,你也别怕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指自己边上,“你坐这头来呗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偏不干呢?”

    “你没必要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开玩笑。”邹静静绕到那边,“这半张睡的谁,这么大的架子,旁人挨不了还?”

    “是我——”

    柳亚东一时找不到准确的名词。是我同学?没错但不止是这个。是我朋友?我兄弟?没错但不止是这个。是我特别喜欢的人?有病吧,跟人说这个,这不脑子有点儿问题么。是我——到底他妈的是我什么啊操?柳亚东已经没法儿给兰舟一个定规的身份了。他旁逸斜出,离得既近又远,偏执伫立在那个他惶惑的位置。

    “我同伴儿。”

    “哦,那天开业你帮着点火那个?小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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