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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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付文强刚愎,但也还是挺服涂文的,虎胆龙威,他算担得起了。他朝前探,身子几乎要越过茶几儿:“你说!”

    “前年除夕,马年,正月三十一,你手下堵厉思敏,照他背砍了一刀。”

    付文强沙发边一个毛寸宽脸的矮男人,体格长势旺盛,健硕饱满。他耷拉的眼皮儿向上一卷,目光杀出去。付文强朝那人瞥,乐得轻飘飘:“哦?”

    “我兄弟一身血,湿透了三件衣裳。”

    “没个由头?”钱还是色,总要有个说法。付文强模样刁滑地耸眉转眼珠,想不起这一出。

    涂文按着肩上的一道口子,皱紧眉头又松开,垂着眼皮儿看那人,艰涩道:“私情呗。”

    “哪门子私情?”

    “小游园台球厅,你手下骂我家码房,我兄弟跟他干一顿架。我兄弟人善,你手下人不行,玩儿阴的,即算我兄弟如今人不在了”涂文一顿,嗓子眼一噎:“摆船摆到岸,我得替他记着,该还就还。”

    “就这个?”

    “就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倒都钱财粪土仁义千金。”

    “别呀,别钱财粪土,那哪能粪土。”涂文笑得气短,大喘两口:“赶不上你的铁腕,您老社会,肯交人就行。”

    “交呀!讲了清账,怎么不交?”付文强朝后一仰,转动那枚玉扳指。毛寸僵了脸,委顿的神容立刻浮上脸。付文强接着问向邵锦泉:“邵老弟讲,这笔怎么清?”付文强捏那人硬邦邦的大腿,捏得他面孔煞白,“一刀抵一刀?我讲这叫公平了吧?毛二我手下头等能干,伤他我比哪个都心疼。”

    邵锦泉敲指的速度渐快,“俗话说死者为大。”

    涂文跟着大声道:“不多,赔他左腿!”

    叫毛二的,圆脸陡地涨成更圆,一个寒颤,立刻喊:“强哥,我那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妒财莫妒食,怨生莫怨死。”付文强抬手示意他闭嘴。抿着嘴沉着眼,顿了一刻,低头点点:“好!认。”

    涂文嘿出阵儿怪响,说乐嫌它悲。他朝柳亚东脚边艰难地攀爬,伸一只血手说:“枪给我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不动,垂眸看他。

    涂文瞪眼,咬牙切齿地低吼:“枪给我”

    邵锦泉停下敲打:“你来吧。”

    侯爱森想说话:“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打左边髌骨。”邵锦泉朝柳亚东,“一枪就够。”

    高小森穿的是颈动脉,绛红的热液一柱柱外涌。

    老警来了,火警也到了,红蓝乱闪,眼花缭乱。底下人手舞足蹈,比划道,枪!刚听见有枪响!老唐臭葱折身要往金鼎里奔,火警拦:危险!还有人在火场?!一群盖帽继之围上来。

    吴启梦两掌按着高小森颈子,头脸净是他喷的血。他哆嗦说:“你自己开的,你打偏了的。”

    兰舟再见这么刺目的鲜红,并不习惯,依然片时间觉得浑身发冷,牙关也跟着颤。他父亲吐出来一盆盆血,似乎又那么热腾腾地端在了手里。他本能地想跑,也本能地上前,跪过去覆盖住吴启梦红彤彤的手掌,按那止不住的窟窿。血可不听话,喷涌不出了,则潽溢、溅射,蓄起后顺指缝泄漏,汩汩地汇成条小河。命就这么越淌越没。高小森四肢挣动,眼里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,整个儿面庞透出阴天似的铁青,他一想说话,就只发得出嘶嘶的哑音,吴启梦掌心也就一阵温热。他猜他肯定是想说,我不想死。温热渐渐冷却,生了蹼一样,五指间腥得发黏、发紧,吴启梦几乎是瘫坐了,他撤手去盖高小森轻轻抽搐地脸,叫骂:“你娘!我你救个屁还!!”甚至给了脆响的一巴掌。

    倒是兰舟一直按着不放,一直企盼,你别死你别死,你别死。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。

    大水管子接上了,人群愈集愈紧,火警结对,冲入金鼎。

    吴启梦在衣服上抹血,抹不掉。他无数次地想过,厉思敏有一天就得这么死。

    ——不是给仇家毙掉,就是给公家毙掉。

    结果呢?癌。行吧,还真他妈算善始善终了。祈求了好久,也算给老天爷听见了?

    依旧没明火,烟味儿却已经浓成另一个穹顶。视界灰扑扑,比九几年还蒙昧不明似的。吴启梦呛得快速地咳,震得眼泪也朝下淌,融了他的睫毛眼线,呈两股灰漆漆的印迹。他拾起一杆六四和浸血的账,揪起兰舟塞给他,不疑有他地扯他往旁侧围栏处去。吴启梦说:“黑账到老警手一锅全完,赶紧跳下去,摔不死,至多断你一根肋条。”

    兰舟发怔间已被他抱起,越过围栏,朝下丢。兰舟用力攀住,“阿迪——”

    “后巷奔南跑,去思华舞厅,三拼头晓得帮你藏上枪。”

    吴启梦推搡兰舟胸膛,兰舟不济要跌下去:“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玩儿了。”

    风很急,刮开他沾血的乱发,暴露他一张惨败的脸。

    手哆哆嗦嗦的,错位的腕骨又隐隐地酸痛,他总瞄不准他膝盖,明明这样近。柳亚东按捺歉疚与恐惧,只让自己懊恼。他竭力不去想,告诉自己那不是个活人,那就是武校一个任捶任打的脚靶。邵锦泉目光里的东西他一直察觉着在,没变过,真的,自始至终没变过,不论是付文强叫嚣,还是涂文负伤,还是他这儿枪击毛二的腿。他那个姿态总那么疏,显得高、远,像隔岸那样儿。隔岸能是鸟语花香么?倒还真不知道。柳亚东只晓得这头,是灰败、是荒芜、是萧条。

    等待其间,毛二一声嚎叫,夺门想逃了。涂文伏在一旁的毯上,进气长出气短,见了沙沙地嗤笑。许是觉得自个儿臂膀不如人家铮铮铁骨,嫌跌了老社会的脸面,付文强高喝,脸色极沉,挥手叫起两个,蹬扑慌不择路的毛二,扭他跪倒茶几儿前,硬掰出他一只健硕短粗的腿,按紧。

    “文强哥!文强哥!别啊!我不能没腿!你别让——”

    “哪叫你要偷砍厉思敏一刀?!”

    “他先打掉我一颗牙的文强哥!他——”

    “被人打断牙,你倒有脸哭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!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吃一堑长一智吧我的毛二哦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骂他!我骂的不是他呀!我骂的是那人妖啊文强哥!我真的没有招惹他啊!”

    “老伟子你晓得怎么少一只耳朵的?”付文强抿口酒,觑眼笑:“人都有个心头宝,你不开眼往人家心尖尖上撞,就怪你运气不好。放心啊毛二,你今天残与不残,文强哥我给你治给你养,但你他妈要做缩头乌龟,我就让邵老弟照你的脑壳儿上开一枪!”

    侯爱森俯到邵锦泉耳边,恳请:“还是我吧。”

    邵锦泉来不及反应,枪响和嗷嚎一齐乍起,一朵血花,所有人皆一怔。

    枪啪的脱手,掉上地毯,柳亚东缓缓蹲下去。

    第23章

    厉思敏95年出狱,人间蒸发,吴阿迪找不到他丝毫的音讯。于欢心梗猝死,素水成了彻底的伤心之地。吴阿迪装了五百的现票,两身黄梅戏服,乘南下火车,往深圳去。

    那一路是奇妙的,山川倒退车与时间逐耍,过程如同拂开帷幔或剥壳去皮,视界始窄及阔大,灰色褪去成一片烈日的灼白,人生与之明亮、通达,好像即便万事未卜,曾经的事情像也可以宿弊一清。深圳是特区,人往如梭,车如流水,已与素水云壤之别的速率驰骋。吴阿迪立定在福田cbd大街,仰看群山般的巨厦,一时竟想放声哭泣。

    他想人是多微如尘埃,银河,又是多磅礴浩渺。

    日子不好过呀,他吴阿迪不过一个蝼蚁,由孔洞溃逃至平原,反倒更自身难保。千难万阻,他在华强北老赛格讨来份卖硬盘的活儿,月薪六百管一顿桂林米粉,能住二楼的一间小仓库。他弱小又畏缩缩,少能招徕客人,把这东西哪哪儿方便实用说出个一二三四,至多别人问价,他小声喏一个数字,别人皱眉问不能便宜了呀?他憋出个蚊哼的不能。久了,老板都嫌噎眼。老板川渝人,揪他道,搞销售张不开嘴我白养你吃干饭呀?深圳什么地方?大有可为!台面你既学不来,我教你给电脑杀毒,想不想?一台净挣好几十咧,你替我跑活,我倒还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。

    吴阿迪不蠢,摸索几次,很容易就上手了。老板算他速成出师,准他能坐柜台里摸电脑。老板时不时接通电话,说一串叽里咕噜的广东话,继而递他一张字条,说你替我跑一趟,某区某楼看某某看黄中毒,临门射球差口气简直要阳/痿,你去救救火。那会儿时值暑夏,吴阿迪舍不得买一口冰,他花钱坐公交,晃到目的地,一衫是酸汗。他话少又手勤,收了钱就跑,少给人留麻烦,久了也算有副好口风。老板涨两百月薪,管他两顿桂林米粉,加杯黄振龙凉茶。

    要不是碰上那个摸他屁股,抱着他腰推他上床的四眼田鸡,吴阿迪倒卖点iphone 6,这会儿怕不是已叱咤华强北,少说也百万身价。没有如果。他嫌恶得反胃,立即辞职,再不踏足福田。他辗转去珠海,进ktv售酒,抹得喷香打扮得骚唧唧,活像个卖屁股的家禽。当然是不卖的,赔情贩笑可以,屁股多少钱也不行。有时候他自己都觉着自己逗,想我他妈压根儿就不是个雏了,腚眼门子早让人摘过了,那人还老师呢,嘴还他妈含过他呢!咽过呢!为糊一口饭吃,有他妈什么不行的?

    ——但不行。他心里都是厉思敏。后脑勺淌血的厉思敏,慈悲沉默的厉思敏,给他听歌的厉思敏,为他蹲牢的厉思敏。身非己身了,祭给厉思敏了,他是自己一半魂灵的主儿,他不允许就不能给别人碰。

    吴阿迪早确定这是什么了。于是思念会在夜里沃蔓地生长起来,继而化为欲望,漫淌一身。他仍只住得起员工宿舍间儿,潮且破旧,墙薄如纸,夜夜闻得见隔壁家女人亢奋地叫/春。他兜头将自己锁进被子,世界就又简省作一枚椰壳。他在封闭与雪白里,起草一出戏文,拟他和厉思敏的爱情。是个淫戏,他们昼夜不分地地接吻做/爱,说荒唐污秽不敢细听的爱语。

    吴阿迪藏了根木质的“不求人”,壮而颀长造作。他清楚记得,他屁颠颠跟着厉思敏进十六中撒尿,解开裆,他胯间的那根就是这样出类拔萃,长势茁壮。吴阿迪握着他捅进去,喊无数遍他名字,喊得拖音吞字,含糊动情,喊到身心皆依附上去。

    弄完了就是孤独溢上来,疯狂的想念也由潮水变了利刃。有时候不是想着一定能见,他就踩着窗沿朝下蹦了。他那阵儿对死无一丝的概念,以为不过就是昏睡一场。

    再见面是99年,珠海竟在飘雪,不知是个什么兆。

    ktv那月份生意很好,酒不积货,日日清空,戛然说歇停销售,必都怨愤连篇。业务经理来劝他们,说哎哟酒哥哥酒姐姐们,你们旱涝保收还差这一两天的水头哇?求求啦,这阵子来个大人物,不招待好我顶头上司都吃不了兜着走,你们卖个面子,别去投诉呗?等大佛送走,我们ktv免半年酒水抽成不行嘛?这才安抚下来,又都好奇,哪门哪派哪尊佛?难不成国家领导人。经理比个食指,高深莫测说:大老板文琦啊!

    阿迪怎么念怎么难听,他那会儿改名叫启梦,五十块办张身份证,就刻这个名。怎么说?算不服气吧。——你当我是弟弟,老记着那个什么启迪,好!我就叫启梦,让你忘不掉!你一想启迪就想启梦!我才不当你弟弟!我想当你的他一点积蓄存不住,总买裙子化妆品,买来锁进抽屉,不看,不想。有回耐不住,趁没人进厕所,对着镜子抹了口红,用力一抿。那匀净的鲜红色衬出他难言的阴郁、削薄,不能说好看。他用掌抵着镜子,凑近呵汽,额际贴上去,眼泪滴答。他缺了的一个口,像被枚软木塞堵上。

    我想当女人,当你的女人,就这么简单,他才明白。

    那晚真叫个豪车云集,花篮摆了不少,红毯都掏出来铺上了。酒妹妹们没任务,浓妆艳抹穿红戴绿,一个扒一个,躲铁树后头偷看。打头是辆漆黑的悍马,将一停,几个经理堆笑着围上去,后头跟一溜门童应侍。车门拉开,下来的男人年纪不清,随性的夹克,头发长到锁骨,神似鲍家街43号里的汪峰。也不算好看,有点儿微跛,但面容刚毅。有个就说,横不能这瘸子就是那个什么文琦吧?吴阿迪正换季发烧,想回去休息,揪一下她辫子,嘘声道,少瞎说,小心你饭碗。扭头想走。被揪的那个悻笑,闭嘴没一会儿,又指着后一个:后头那个就文多了,我说他才是像老板吧?吴阿迪无意扭头一瞥,既见邵锦泉,更见厉思敏。

    他瘦了,本来也不胖。没大变,照旧高高的个子,碳黑的眉毛。他在嘈杂的人群外缘,衣领拉高紧锁着脖子。他没什么表情,像不知所谓,同样也不知所终。

    吴阿迪倒不至于像雷劈,他还真没被劈过,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。但五脏确切在疼,尤其是心,类似于揪弄,好似从面团上掐下个剂子,隔一个红毯宽,他心就那么成了一粒粒,两掌一攒,又糅合成个不成形状的东西。外头飘雪,罕见地冷,吴阿迪眼睛却烧得发红,几近掉下泪来。

    吴阿迪折回租屋飞快洗了头、手脸,擤净清水鼻涕,用力搓了搓两颊。他翻箱倒柜找不见一件体面的衣服,净是些花花绿绿的裙子。他不敢穿。他奔去隔壁屋,朝上铺喊了一嗓,就卷走他的棉袄牛仔裤,逃回屋换上,明显是大了。他对镜自窥,拨了拨头帘儿,傻乐了一下,想,还他妈算是个人样子,不丑,也没老。他又有点儿臊,想着见了他,我怎么说呢?女人一样埋怨他不辞而别,了无音讯,救了我又不要我。还是抓紧时机剖白给他听,不放过他,说我爱你?想你?

    你好不好?

    他这个烧一下就到沸点了,他头重脚轻,脚踩浮云,一层层找上去。到三层,金碧的走廊反着他懵然失神的脸。他往前闯,挨个寻,经理展臂拦着,问他干嘛、找谁、这会儿不能进,大人物在谈大事情。吴阿迪管他个屁!他怕死了,他怕他换个衣服的功夫,厉思敏就又凭空蒸发,找不见了。

    他绕过经理往前,被揪住他后颈皮子往回扯。经理怒谤:你他妈个逼的卖酒的脑子搞清楚!别他妈好好跟你说说不听啊!朝对讲喊一嗓,几个保安就来了,抽电棍,扯衣服,骂骂咧咧,人被掐着按到。他边挥舞四肢企图挣脱,边朝前攀爬,神经病似的喏:“厉思敏!”被这么按倒在地,特别狼狈,吴阿迪祈盼又害怕,他不希望隔这么久,他见的是如此不体面的自己。好歹,要堂堂正正地站着吧。他晕乎乎地要起身,被误作反抗,又被谁蹬了脊梁,朝前扑跌,猛跪下去。至此脸贴地板,手腕反拧,再无尊严可言。

    那脚站出包厢,迈进到眼前,吴阿迪也只敢瞥一下,就紧紧闭上了眼,装作陷落进一桩团圆的梦里。

    久别重逢,厉思敏没什么过多的喜悦,环顾屋子一圈,倒有不少顾虑似的,顾自喋喋不休。依次:你这里没退烧药?我等下去买,我记得门口有个小药店。

    一楼总归潮气要大,你怎么不换到二楼呢?关节不护好老了就受罪。

    在这里有朋友么?为人都怎么样?没有受欺负吧?

    再不唱黄梅戏了?不唱也好。唱了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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