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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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你站起来,我带你去诊室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摇头表示鬼他妈才去。“我就想躺会儿。”他揉着肚子站起来,乐说:“去了我怎么讲?老广示范动作给我踹的?有事没事我自己清楚。”他往上铺爬,兰舟吸进一口气,伸手摸了他的冰凉的脚腕子。

    水房边四个公共固话,罩着橘色的塑料圆顶。胡自强电话打了半小时,半脸冻得冰凉,半脸熨得滚热。他有张三十块储值的电信ic卡,正好儿快用光。那头是他姨娘的儿媳,说老人家走的还好,一点没闹动静,睡的是枣红的松木棺,不薄不厚乡里算体面的,但政府要火化,也就睡那么一下子。你学武呢走不开,也就不必回。

    按说他该哭,不说真掉泪,至少得出点儿声听,因为那算他最后的一个血亲,于情于理他彻底是孤儿了。但没有,共不出情了,他亲情这眼井早就枯了。胡自强抠着话筒,脚尖在沙土上画圆,支支吾吾,直说知道了。再多一句的宽慰,都像长死在了嘴里。白汽哈出又吸入,挂了电话。

    空地上团团积雪,如一的莹白,有点儿无所终的味道。胡自强摸口袋,里头一张卡片硬撅撅,尖角嵌进拇指肉,又痛又爽。卡片捏出皱了,才掏出来翻看,按摩美容哪哪儿,美女一副木瓜豪乳上用圆珠笔歪歪写了串儿数。下定了决心似的,拨了号,等候音,揪起嗓子,通了,他没喂出个声。胡自强一下儿涨红头脸,咕咚咽口冷风,再噎着说:“李娟。”语调又认真得如同朗诵。那头有呼噜呼噜的吸面响,是副沙了的坏嗓子,加重浊的县郊口音:“不开张的,你哪位啊?”

    “我是那个,胡、胡自强。”

    中国得有成千上万个自强。那头擤个鼻子,问:“谁?”

    李娟是他的第一个,他是李娟的无数个,怎么记得牢?不满又情由不足。胡自强盯死了脚尖,找不出合宜的口吻:“就是,那天”

    “哦!你啊,小朋友。”那头一乐,鼻涕“哧”得钻回鼻子:“打洞找不着洞眼那个,喊我妈。”

    胡自强一下子哑下来,险没原地自燃。他挪远了听筒,都听得见她嘎啦啦的一串笑。胡自强记得她笑起来带个不显的酒窝,里头盛了她所剩无几的青雉。胡自强又贴回听筒静静听她笑,脑子里浮着她那细眉红嘴的低劣艳容。她笑呛着面汤了,狼狈得蛮欢快,直说哎哟妈耶呛死我了。到没声儿了,她抹嘴问:“有事儿啊?刚说了不开张,我不在。”那头嗡嗡扰扰,抖叽抖叽。

    “你在哪儿呢?”

    “火车上。”

    “去哪儿?”

    “岳西。”

    “你、你不干了?”

    “那你请我喝北风呀小朋友?”

    “”

    “回一趟老家,过完年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哦,岳、岳西。”胡自强仰头,发觉天模模糊糊是层米浆色,“那、那你得坐多久的火车?”

    “岳西在安徽,要一天一夜差不多才到呢。”

    “好远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呢?火车得翻山,还隔个大省呢,晃晃晃的。”她一口口吸溜着剩面汤,“小朋友又想找快活呀?过完年回来我就涨价啦,一次一百包夜三百,全活儿就得加五十块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钱了,那次都用了。”

    “耶?你怨得着我?”她咯咯笑:“这行饭不兴赊,没钱小姐不张腿。”

    “没说怨你”

    又嘎啦啦一串笑,笑完了说:“小朋友,好好成个人,才有钱花,没谁是你妈。”

    鸟一掠,米浆里划出道浅浅浅浅的灰线。

    柳亚东一想事情就容易馋烟,像不嗒个焦油的味道,脑子也面柔柔的不筋道。罗海着了,柳亚东蒙头蒙脑钻出被子,他五脏一不闹,痛感就浮头了。兰舟盘腿坐床沿,倚着铁爬梯看着本小书,手里抱了个装了热白开的盐水瓶,瓶子在他两掌间滚动,熨出手心一层粉红。柳亚东探下去半截身子,在他头顶上发了“哈”的一声,吓了他一跳。柳亚东倒吊着哑笑,兰舟眯眼看他,架起弹脑门的手势。柳亚东忙挺回上铺,周身酸痛片霎作大,嗯哼着瘫平。兰舟下头一阵翻找,站起来碰他小腿,指指门外。他手里一瓶红花油,夹着两根软塌的红塔山。

    寝室楼厕所破了扇毛玻璃,辩证的说,倒没那么黑黢黢臭烘烘了,但蹿风,夜里还吊着婴泣似的短啸。因此罗海晚上蹲坑的速度快如打闪,柳亚东老怀疑他腚眼门子就没揩干净。兰舟点火“呋”了两下,柳亚东夺了火机打了第三下,引燃烟,俩都耐不住贪婪地抿了口重的。柳亚东用眼眉问他:你就非得看么?兰舟嘴巴结成道短横。柳亚东脑袋低下去点点,成吧。

    脱了四层才露肉,柳亚东身上连片的乌云,肋骨那团色最深重。兰舟拧开药瓶,手心里倒上药,两掌抹开,油光光要往柳亚东肋骨上贴。柳亚东迷迷糊糊悬着一个胆儿在——怕勃了。他就克己地定着面孔,转过身说你涂我背上够不着的,前面我自己来,轻重更有数。

    药油里薄荷脑够猛,迷得眼珠里雾虚虚,得不停挤弄。兰舟算个细微到显拖沓的人,关怀于一点,常像时间人力不计入成本,世界停格,缩减至眼下唯一,付诸进无限的精心与专注。柳亚东挨了老广一勾脚,肩上一片发红的鼓胀,他就慎而又慎地顺斜方肌横拉竖捋,五指绕圈抚摩,揉到药油全然吸收,如对待一件易损的文物。说白了,手法单看是暧昧的,够人浮想翩翩,本人却不察觉。

    柳亚东几乎要以为他拿盐水瓶捂着手,是为此时他手心发烫,发软,不冰着他,不锉着他。柳亚东情愿他烟灰大喇喇地掉自己背上,烫萎他的狗鸡/巴心思。

    南面儿一株大榕,高得绿头绿脑冒在窗口。柳亚东按灭烟嘴,等一会儿冲进下水道毁尸灭迹。顺窗户扔不行,有回一傻/逼这么干,烟嘴长眼,准准弹进楼下一墙根下小便的武教衬衣里,烫了他紫红的小奶/头。违反校纪加受辱的私仇,武教抡着高粱扫帚追杀了这傻逼四层楼,走廊里围观的站了里外三层,热闹如动物园看猴儿。那傻/逼一战成名,后来被尊称“龙虎奶王”。

    柳亚东扇着余烟,问兰舟:“你怎么想的?去不去?”

    “实习那个?我都行。”

    换罗海这么含糊他就一巴掌盖过去了。兰舟他凶不了,光笑,说:“让你跳火坑你也都行。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傻。”兰舟“嘁”了一句,“你去我就去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头皮发炸,不确定背上冒没冒疙瘩。他庆幸这会儿寒冬腊月,能解释自己是冻的。“干嘛我去你就去?”柳亚东顾自紧张。

    兰舟给问住了。他拉高柳亚东外裤遮上他一圈内裤沿,不响了一会儿,说:“我也不知道,哪里都差不多,上学还是干活我没什么要求,有口饭吃就行。”

    “光有口饭吃去不了香港啊。”

    兰舟听了笑,鼻息撩在他后颈子上,好像这问题弱智,她说:“那就不去呗,这也不是一日三餐,离了就活不了。”停了片刻又补充:“那就是个念头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问了第三个弱智问题:“要我去胡孙儿不愿去呢?”

    这不是个主观题,没第三个答案。柳亚东一层层穿回衣服,心里擂鼓筛锣,面上严丝合缝。兰舟挓挲着十指去水槽那儿洗手,水流细小,堪比前列腺炎患者呲的尿柱。淅沥沥,凉丝丝,静悄悄。兰舟拧上龙头,“我去他肯定去,都不用问他。”

    大榕的叶子在柳亚东脸畔唰唰翕动,像它涎皮涎脸搭他肩上叨叨,谑笑说:哎哟德行,你紧张那个龟怂样子。柳亚东又庆幸,他不需要向一棵树去解释什么。他下意识一揉眼,一阵刀杀的锐痛,药油就是这么歹毒。在他短暂丢失视觉前,他虹膜里滞留的最后一抹影像,是兰舟在裤子上擦手,继而拔腿奔向他。

    鲁歪头老娘的果决刁蛮他儿子没能承袭一分,这黑脸老太太宽肩大个儿,犹如牛羊肉滋养出的草原儿女,光面暗纹的葡萄灰夹袄一罩,陡然又一股地母之气。黄德雄一比,李莲英之于西太后,老太太怂高两肩一叉住他脖子叫骂,他就认怂放了行。后话都给自己琢磨上了:废他妈话!老子脖子刚开的瘤,肉嫩,禁得住那疯老婆子掐?老太太踏踏朝着校政楼去了,黄德雄呼了内线到校务办:来人了来人了,提防起来。

    防不住。校长室门正锁紧,隔着玻窗看影,一会儿是葡萄灰飞来,一会儿是葡萄灰飞去,锵锵啷啷,文武带打,掺着锣鼓点儿的叫骂。隐约就俩“戏码”,你腐败乱搞不是个东西逼我儿犯法!千错万错你得拿钱!邵锦泉不擅拉伦理架,更不擅和稀泥充大辈儿,他脱身溜了,倚着围廊拔烟。

    龙虎之所以是龙虎,谭寿平原先告诉他,是取龙之精神虎之意志;他问何谓精神何谓意志,谭寿平大笑,说你这就好比问少林主持何谓阿弥陀佛,问陈近南何谓反清复明。邵锦泉才更懂,这儿是个建构信仰幻象,踏破不过满地污糟的蝼蚁窟。龙飞虎走,硬把神性勾连兽性,注定也只是个骗局。

    曛然的赤金漂染了一地,色泽正润的黄昏。邵锦泉夹烟递进嘴,眯着眼,注视操场远处步来的三个身影。他几乎有点儿慨然了,他记起自己十七那年,已不再被世界谅解,已踽踽独行。他一年也就这么诗意一回。

    第7章

    罗海沉默之后红了眼,继而大哭,惊落时序入冬的又场雪。

    这算个小别么?理论上是,但柳亚东觉得这顶多叫遛狗,意思拉你出去绕一圈,赶晚还得牵回来。脖上勒着名牌呢,屁股上盖着方章呢,上头写:龙虎之犬,哪跑?围屏的不定是山,是自己。胡自强的不舍里包含了他对罗海那对儿“豪乳”的依恋,柳亚东不愿意气氛诡怪,才借故“煽风”,边拾掇边说胡孙儿,临走你抓点紧,别到那儿给你想疯了。

    罗海一听,哭声骤停,站起来拔腿冲着兰舟方向就跑。兰舟正用把形貌粗犷到野性的大铁剪锉着手茧,他脸孔再澄净,佯装出来的一撇冷光扫过去,也挺他妈悚人的。罗海操了蛋了,前有无常,后有流氓。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亚东,对方站起靠近,黑眉戏谑地左高右低,伸着十指做了个大肆揉捏的龌龊动作。罗海原地抱臂,仰头嗷嚎,破涕为笑。

    三个人按倒罗海在床,从他腋窝搔到前胸,前胸搔到裤裆,高亢的尖叫,掺着三支变调的“淫嬉浪笑”。小别掉到了地上,骚乱里被踩了几脚,没人去拾,很快被遗弃。罗海很快乐到脱力,脑袋瓜缺氧,里头一片雪点。他摊平成一摞,一下儿忘了哭是什么。胡自强笑,兰舟笑,柳亚东也笑,都晶晶亮亮、嫩生生的一双眼,都拂过春风浸过夏雨,滚过秋霜蘸过冬雪,都顾自一眨,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。

    静下来,各做各事,等着熄灯。屋里照旧被煤炉熏得干干臭臭。

    “东哥。”罗海仰面,望着斑驳的天花,掰住腿窝,膝盖顶在肋骨上,瓮声瓮气蜷着说:“你们走之前,得答应我一个事儿,算补偿你们三个不仗义,抛弃我。”

    三个人不响,等他继续。罗海撂下腿,累得一叹:“教我抽烟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倒出旅行包里几粒油亮的蟑螂卵,掖进一件笨重的厚毛衣,手一顿,骂他:“你是不是有病?抽烟是什么好习惯吗?”

    “那你还抽?!以前我没觉得。”罗海盘腿坐起,状如净坛使者,他张嘴一怅惋,卖烧饼的都觉得自己能写一笔打油诗。他一擤鼻子,说:“其实,咱们有时候都挺贱的,谁都没百分百会服谁,真的,我对你都没,东哥。”

    兰舟比对了两双武鞋,左手那双浆得更白,带上,“你再说酸话,他拾掇完了就上去盖你。”

    “有时候我也觉得东哥你装能耐呢,摆个屌样子,冷飕飕得讨人厌。”

    “是,我讨厌,快讨厌我。”柳亚东塞毛裤进包里,点头。

    “不是!不是!偶尔一回会!”罗海胖手又高频地左右摇摆,急匆匆解释:“我没说完!东哥东哥我错了!东哥!”

    胡自强把那卡片夹进小书,又拿出来。书是《三国演义》连环画版,书皮皴皱得像副老脸,他是觉着把那对儿木瓜夹进去,有点拿美色羞辱列位先贤的意思,“你脊梁骨真叫一个软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羡慕你们硬的!”

    “们?”胡自强做了不可思议的神情,继而温和地松散掉:“肯定没我。”兰舟笑了但没吱声。

    “我老觉得,”罗海说,一迳低低垂着头,“你们就像神雕侠侣里面的大侠杨过。”

    大侠无父无母,注定漂泊,一半是原生背负,一半儿女情长。可合欲同流才是人之本性,小时候傻不愣登想想也就算了,正常人谁愿意当大侠。又有几个人,能他娘的家破人亡了还忠肝义胆。

    柳亚东又往包里又塞了练武日记、茶杯、跌打药片、小半袋豆浆粉,拉拉杂杂零零碎碎,末了狠命地拉上拉链。顶上只一盏无罩的挂扣灯,灯外一圈虹光,挂着蛛丝缕缕,钨芯几近燃断,间或雷电样地飞快一闪。留半床未清的残局,柳亚东抬腿滚到里面,从垫褥下面抽出团纸包,打开是塌扁了的几根烟。“差点儿藏忘了,还没霉。”柳亚东闻了闻,朝罗海弹舌,说:“下来穿鞋,教你抽,中/南/海。”

    “哎。”胡自强提醒,“上次逮到了程伟亮,现在晚上会带人拿个电筒搜厕所了。”

    兰舟想带着长寿海棠,他琢磨留给罗海养,小玩意儿下场只能是等着枯死。

    “查完了记上,攒到礼拜一一块儿打。”柳亚东叼上根在嘴里,“关键周一咱还在么?”

    胡自强一想:“也是。”

    粗陶的花盆带着累赘,连土拔出来,拿塑料袋儿包上扎紧,至多保三天。兰舟用手代替笤帚畚斗,边扫洒在地上的土渣,边说:“我们不在胖子在,回头让他一个人挨四个人的打?够不要脸的。”

    结果罗海蹭地站起,挥动胳膊昂然道:“爱他妈谁!打就打,走!东哥!”

    出门踩准了熄灯的十点,黄光连片熄灭,一层薄雪反了天光,才没那么暗的看不见。四个人竖成一排往厕所走,像支被仓促下了的暗令的夜行队。兰舟回头看了眼柳亚东,他正侧着脸远眺,方向是黛蓝的白驹岭。素水被雪饰得好幽静,连带让人误以为整个中国都好幽静。

    离校时静悄悄的,拿着张盖了公章的出入证,邵锦泉开来辆黑色桑塔纳。天照旧冷,没亮透,阴霆的铅灰捂住了天光。邵锦泉下车,穿得很整饬:黑夹克黑皮鞋,皮手套也是黑的;衣领袖口挺括得像做了防腐处理,割伤人也不在话下;头发抿得一丝不苟,就因如此才显得际线后游。龙虎校门前的空地上,他站定在雪里,肤色发青,油然一股艺廊里供瞻谒的悲伤,整个人是如履薄冰的。抵触易损的东西,人是下意识的。三个人提着包,兜着衣帽,怔愣着呵白汽。

    邵锦泉边笑边走近,边活络过来。“前头赶上一家办白事,堵了一会,冻着了吧?怪我。”他拿过柳亚东的提包试了试分量,问:“就这么点东西?冬天的换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,都带够了?”

    “嗯,袄子也就两件。”柳亚东低头,“除开武术鞋,就这一双在脚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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