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 - 分卷阅读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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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东哥,来我让你坐!”罗海立马抬屁股扭头,“你坐我这个吧,我坐地上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在他肉背上捏了一把:“你坐你的,你坐地上看人头?”嘲他矮,没恶意,罗海冲他一笑。

    兰舟分砂糖橘,三颗大四颗小,两个大的塞给胡自强,指指罗海。胡自强朝他眨了个眼,窘促似的瞄眼罗海的阔背,看不出地抿了下嘴。胡自强把火烫的橘子往唇上熨了会儿,咽了口唾沫,食指往罗海腰肉上一戳,没进一小截指节。痒痒肉冷不提防着了一记,罗海显见地双肩一耸。兰舟没忍住笑。罗海扭脸,淤着的眼角刚好在那头。胡自强递上砂糖橘,羞答答递花儿似的,嗫喏道:“你拿大的。”罗海接了,挠挠脸:“哎。”就算没事儿了。

    柳亚东揪着片纸壳,绕了半圈,还是坐在了兰舟脚边。投影上一张陈冠希亦正亦邪的俊脸,窗框开榫漏了冷风,俊脸上就荡过去一道涟漪。兰舟给柳亚东一颗,小声问:“上午那个后来呢?关了?”

    “识相了,还非装个神经病样子找打。”柳亚东剥皮有章法,橘子瓣整个儿掏出来,橘皮还能完整地拢回去。他捻掉丝络,又把橘肉递回给兰舟:“明儿入队吧,没底子又不想受罪,只能分传武班,钱给到位就行。”

    “传武不太累,鲁秀明比老广也人好处些。”鲁秀明是传武武教,胖脸小眼,蓄着须,显得温吞,被喊“娃娃鱼”。

    “好个蛋。周小亮胳膊上八个烟疤,澡堂光个屁股非给我数一遍,他自己烫着玩儿的?”柳亚东嗅橘皮,用鼻尖和上唇夹住,漫不经心地乐:“有的人吧,他爱装老好,但其实不叫的狗最会咬人,娃娃鱼就是那挂的。”

    兰舟没说话,橘瓣滋味异常甜,他挺想剥下两牙直接塞进柳亚东嘴里。

    “这里呆久了人都容易变态。”

    顿了会儿,柳亚东昂头,瞳珠非蓝非紫:“那个国墨,说他爷爷爸爸都是县文化局的,他还去国外参加过钢琴比赛。”

    所以呢?也不风光。但兰舟能在柳亚东眼里看出怅叹,就顺着点头:“厉害。”

    怅叹顾自闪成讥讽。压扁橘皮在手心,柳亚东吸进一口气,说:“结果不也来笼子里圈着,有屁用。”口吻里竟包含怜惜了。

    兰舟又嚼橘瓣,不知是酸是甜地咂么。

    “我瞄见他手腕上好几道疤。”柳亚东往自己脉上比划了道横。

    柳亚东两只手腕不一样,右腕外侧突出了一枚拐角。是去年末打实战,过桥摔人扭断了自己的腕子,咬着牙去诊室打石膏固定,歇了三周继续训练。没上心,就没长正,时逢阴雨,要么酸要么疼。

    “一个人有吃有喝,动不动还寻死觅活的。”柳亚东笑出声响,“其实人都差不多,都下作。”

    比起一长串的日子,《无间道》短的太过分,没够他们把梁朝伟刘德华分别对应上陈永仁和刘建明,就完了。生活老师拔了连线,影像瞬熄,片尾曲也断了,四起一阵懊丧的低呼,一脚被人蹬醒了好梦似的恻然。刘国奥站起来一声唿哨,都才吓一跳,陡地禁声。

    柳亚东昂头,发现刘国奥坐的第一排,怀抱他女儿。女儿一臂小,戴个虎头帽,裹成颗肉丸,唇周一串疱疹,正淌着涎水咯咯乐。刘国奥此刻的慈睦才真切,他眼梢一捧鱼尾,鼓样的嗓子收成小锣,喊道:“都安静解散啊,拿好马扎,回寝预习预习明天文化课!别忘领煤球。”

    啪啪啪,解散时规定要连续拍掌三次并且鞠躬,也不知道鞠给哪个死人。

    罗海哼哼了一晚黄sir堕楼被杀时放的那个苦情调子,边热水泡脚,边啧啧慨叹:“陈永仁真他妈的帅啊!我是他,我就不做好人了。”

    十点熄灯。寝室里黑洞洞,兰舟上了床才想起自己忘吃头孢。柳亚东从上铺替他亮枚两块钱一个的阅读灯。大多男孩儿靠这小灯照亮金庸、萧鼎、烟雨江南,厚厚的一大册,班组里轮番传阅,查房的人搜着了,也不留情,拿走就送去食堂烧大灶。结果饭里都是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滋味儿。硬币大的亮斑晕出道视界,追随兰舟穿鞋,裹外套,抠药,拧杯子。结果纱布打滑,手一个不稳水就漫了一床。快手?掉被子,兰舟手心往上一盖,摸到一大团潮,活像尿了。胡自强高,罗海胖,亮斑就在兰舟下巴上晃晃。柳亚东敲了敲铁床檐,沙着嗓子小声笑:“倒霉鬼,先跟我挤吧,明早你再晾。”

    兰舟攀到上铺,和他一人一头,盖一床老棉被。兰舟踝骨抵着柳亚东上臂,都硬都凉。兰舟翻身冲着铁栏,铁栏上沾着撮月光,他嗫喏了句:“香港真那么漂亮嘛?”

    “八成是的。”柳亚东笑出声极短的鼻息,也是瞎他妈猜呢。

    “我挺想去看看的。”

    “去啊。”柳亚东翻身冲着墙,阖眼说:“以后去。”

    胡自强也没睡,挠挠裤裆,忍着没伸进去掏一掏,翻个身,说:“带上我。”

    没人吭声了,罗海王八趴,早扯起了有扬有抑的呼噜。

    第4章

    还香港?歇吧。县中都算他柳亚东到过的远地方了。

    进武校前,空间给柳亚东的概念始终偏大,譬如巍巍与浩淼。打小听人说:咱家乡山多。多多呢?随嘴报一串:白驹岭,陂陀山,秀姑山,蔡山,酒山,大霸峰,玉泉峰。但青森森的几近一个形貌,柳亚东数不全,更分不清哪座是哪座。山外常汩汩环江,是栅栏外一圈潴积雨水的沟渎,春夏水盛时,如护如“障”。

    柳亚东曾老牌牌地想,我这狗屁人生就跟他妈山一样严峻。

    他老子柳瀚海名字算白瞎了,寄寓宏放,可海上铺着白浪,哪知道险不险呢?不如他叔叔叫柳大山,土俗庸常,但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。自打柳亚东能正确记忆起一切,他听奶奶骂他爸最多的:他哪儿是柳家一门造的种?他是山上猴怪射出来的种。

    爷爷柳仁道搁柳亚东心里就是个黑白像。他眉中叠皱,嘴角坠了重物似的无限下垂,稍活得舒心一点,不至于遗照也绷张苦脸。说他是土/改错划了富农,生产队动辄拉去草秸杆沾牛尿塞嘴里斗他,结果气得挂了墙。柳亚东都是在心里诡乐:肝癌我们就说肝癌的事儿,气死?人哪儿就那么容易气死。

    那时男人入土,女人二四十根肋骨好比折去一半,痛不欲生,生存的生。柳亚东奶奶大玉算牛逼角色,靠十二根骨头种田放鹅卖腌菜,喂活了两盏柳家香灯。柳亚东记得这老太太灰败一张脸,几乎不笑,腌菜做的一双手总瘟臭烘烘的。她只在喋喋不休完她不满的任何,点烟呷时,面庞上才有祥和的衰态。想来人要容光焕发,一是靠爱滋养,二是靠恨护丹田,当然恨远比爱更有力量。

    他老子的“光荣事迹”如补裰衣裳,全凭东拼西凑。从大玉嘴里凑的最多。人谈及人,喜好欲扬先抑,因为有揪人从台阶上下来,往地上抡的爽。大玉先说:你死鬼老子人其实是顶聪明的。顶在打小不见摸书边,白驹小学念到素水农中,第一就没让过人。但人不老实,动辄夹个军书包溜缝,一不受拘,漫野蹿腾。横埂上回个盹儿,晒得黑亮亮油津津,再不奔堰塘里摸泥鳅,摸满一整桶,斩首破膛,集血拌进芋藤里喂鹅。交他十九只鹅苗,丁点儿大养到待宰,喂得个个肥美。

    又说他这聪明,辅一颗狗娘养的肥胆,政府的便宜也敢占。某年素水逢涝,柳家五亩水田几近绝收,按人点数应缴组织二百斤夏稻,可拼上自留地的也不够。粮所人员那时在柳家一律被尊称“驴日的龟孙”。龟孙们抽着大前门,兜揣三棱刀,送去粮了,一刃杀进蛇皮袋里验货,一季的耕耘漏成满地的碎金。粮不干的不净的,打回去再晒,压成色恨得人牙痒。再要缺斤,肯收才怪。夜里愁眉呢,柳瀚海说:我去粮站,能交掉。大玉骂他不知轻重:放你的狗屁!——柳瀚海半夜架着板车驮着粮溜了。次天傍晚攥着收据回家,全须全尾,就是鼻青脸肿。

    大玉柳大山看他摒挡东西。柳瀚海一抹血:你俩去后山躲躲。大玉被柳大山拖带走,躲后山茅屋里念了三天菩萨。第四天,柳瀚海瘢痕累累地喊人从后山回,大玉钻出茅屋,满脸是泪地抱着他问:抓你游街了?房让人扒了?柳瀚海一笑:谁敢?!柳瀚海只后来落个毛病,怕狗。

    有关肥胆,柳亚东还知道他爸一个真伪待定的末节。

    柳瀚海有回溜课野泳,水荡子里拣过一个死婴。小婴尸溺得肿大,阴/部光溜溜的。托着她臀部捞出水,五指一攥,那两坨屁股肉就掉手上了,糜烂瘟臭得像抔烂豆腐。彼时夭个崽就跟死小鸡似的如常,何况还是个赔钱丫头。柳瀚海找来个竹篮盛着这烂豆腐,定怏怏坐了半日,天擦黑了,一声不吭提上山,埋在株苦楝树下。之后逢清明,还留心分她一叠纸烧。

    柳亚东总想:我那酷老子。大玉窸窸窣窣摸出过柳瀚海的农中毕业证,奖状的尺寸,单一页,边角焦黄,贴着半身照。柳亚东一瞄,相片上的人容貌轶群,不笑,嘴巴结成道横线。后来改作想:我那既酷又帅的老子。

    柳瀚海后来能泡到北京辗转来中南的何其芳,他妈,柳亚东毫不奇怪。因为痞是一种迷人的缺陷,少人能痞的不像个瘪三儿。但其实,柳亚东一直很心虚——爸妈,为人张嘴应然学会的第一个词,于他像假的。至于是野种还是别的什么种,他可能真的是。

    时在半夜,整寝被什么动静扰醒,搓着脸一人一句脏话。

    烧煤的屋里一股难言的气味,待久了堪比慢性寻死。柳亚东兰舟都察觉了黏重的拘囿。他俩本能地贴合紧密,甚至在被窝里缠住了腿。柳亚东的腿刚健如钢铸泥灌,兰舟的两条被绞的动弹不得,又濡着汗。兰舟蜷动脚掌骨擦过他大腿内侧。一痒了,柳亚东才回神松了劲。很像种不言而喻的勾当。胡自强下地,歘歘圾拉着武鞋按灯。挂口灯离柳亚东咫尺,手挡不及,晃得他眼珠一阵酸胀。柳亚东手盖脸上用力揉擦,嘴里喃喃说:“没注意,给你压麻了?”兰舟挪了挪,掖紧他脚下的被沿,小声说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兰舟撑着胳膊向下望,轻唤:“阿木?”

    “我出去看看。”胡自强提了左脚鞋帮,拔了插销揎屋门没进夜色。冷风猛地倒灌,柳亚东吼了句“你大爷的给我带上门”。听了一阵啰唣,夹着几声低喊和嬉笑。胡自强没会儿回来了,擤着鼻子铛铛一敲铁床檐:“集合了集合,起来集合!”

    柳亚东头皮发炸,一个打挺弹出被窝,又冷的往里一缩:“我操集合?!”

    “我集他爸的卵。”罗海咕哝,一头扎进枕头里溺着。

    兰舟也毛,但就能立即掀了被子穿衣服。他一头黑发“蹴”地从起球的领口膨出,刺啦啦打着静电,他问:“才两点多,疯了都?”

    “没疯。”胡自强套裤子,“朱文龙翻墙根跑了,舍监执勤没逮住,叫我们去抓!”

    龙武里苦不堪言,一年少说得跑一串人,翻墙的走门的,机敏的傻逼的,通常都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。站岗执勤也不知打哪儿练出来的鹰眼。漏网之鱼少但有,今年秋分就跑了摔跤女队的刘慧芸。

    女生一律绞小癞子似的短发,刘慧芸因发里挑染了一绺金色坚决不剪而小小扬名。这人齿缝阔绰,一块瓦青色的太田痣还印进了眼白里,简单说就是丑。她弹烟头能弹出去两米,宽肩极其厚硬,常背着女生玩闹,不怎么笑。她前脚被点说偷上铺姑娘奶罩藏枕头里闻香,后脚就攀墙遁了。铁网撕下她腿肚子一绺皮肉。冷白月色转青,刘慧芸是后半夜自己回来的,煞白张脸,瘸着腿。肯定碰着什么了,唬住了,但她说是自己想了半宿,觉得无处可去。

    次晨定省大会上,十六记藤条,武教拿小手机摄她正脸,录她咆哮似的字字句句:“我发誓以后绝不再违反校纪!”座下掌声雷动,未必是鼓励她知错勇改。当中一撮人切切察察说:那事儿啊,古代叫磨豆腐,现在叫蕾丝边。柳亚东一寝偷着没鼓,但踮脚昂头生怕看不清,好像这人是行将枪毙。她两颊涨起的玫瑰色与瓦青合衬。“言说苏三把命断”,哪儿听的一句西皮二黄,柳亚东顺嘴就来了。

    螺丝岗错错落落,夜色并非浸入,而是扑跌下来。别说一活人,跑丢一只霸王龙不定在黢黑里能找得见。人手不够拉学生充丁,约定俗成就那几个寝。柳亚东寝室四个装乖出了“名”,这活儿都人不情不愿,也够熟门熟路。

    执勤的黄德雄是个黑叟,机床厂下岗的,刚嫁了老闺女开掉甲状腺瘤,武校里值班糊个口。他背盖件苍黄色军袄,解放鞋踩扁成拖鞋,撅个屁股掏行军床底掖着的尿素袋子黄麻绳。罗海朝掌心呵汽儿,嚅句“龟丞相”。胡自强一呛,柳亚东照他大腚赏了一掌。

    黄德雄抱东西出门卫室,奔丧的长脸,说:“完完完,又跑一个吧还跑个滑头的,住不着我也完喽,开了我我喝风这屄养的伢非要跑!逮不着就掉塘里去淹死吧!”

    除开柳亚东一寝,还叫上了传武小龅牙一寝。这四号少林梅花刀练得蛮利索,望月,亮势,接刀,统统身姿矫健。就是人太没点儿傲骨,武教撇条,他们能伸着舌头去舔尖儿,抗战那会儿铁定第一个喊皇军。胡自强拿了尿素袋子去分,兰舟接了麻绳手电。兰舟问黄德雄:“您晚上又喝老尖庄喝睡过去了?”黄德雄一叠额纹,一只窟眼点点的大酒糟鼻子,他闭嘴不骂了,抿嘴悻笑,怕漏了味儿。

    人围一圈。柳亚东抱着手叼着拉链头,问:“怎么分?”

    “就还”小龅牙悠了圈黄麻绳,悠哉哉地也不急,说:“你们南头西头,我们东头北头呗。”

    “你挺会分!”防着挨梅花刀,罗海藏半个人在柳亚东背后,冒颗头说:“东头北头净是螺丝岗死胡头巷子,南头是机床厂,西头过了秀姑桥就是油菜田,你几个怎么不去遛腿受冻呢?”

    小龅牙瞪眼又眯细,说:“你个胖子少藏后头偷偷放猪屁,你给我站出来说。”

    胡自强拧头,一根指头横过去:“你再骂他一句?”

    “随你们吧你们东头北头,我们南头西头。”柳亚东“和稀泥”,指了指屋里垛壶的煤炉,“黄伯您就附近搜吧,水要潽了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看了眼罗海,罗海那次以后怵朱文龙怵的够呛。柳亚东说就:“你别去了,跟着黄伯在附近找。”

    黄德雄爱人在附近小门面坐夜班,存了辆香芋紫的坤车在武校。黄德雄拎下壶,解开车锁,推给柳亚东:“骑上肯定快点,你脚狠你注意点!别给我轴条踩断了,啊?我配不上零部件。”柳亚东按按车座,嫌矮了。他回头问:“我往机床厂找,谁跟我一路?”

    兰舟觑向胡自强。

    “船儿吧。”胡自强说,“我往秀姑桥那边找。”

    兰舟没歧义,柳亚东翻上坤车,拨铃按闸,都挺好使。“过了月家坝还没有,就一时半会儿抓不上了,别一个劲傻跑。”又叮咛:“谁逮着谁先回来,卡着天亮前,他要动粗也别手软,他来狠更也别硬上,跑了算不到咱们头上,别白吃亏。嗯?”

    兰舟跨上后座,拧开手电,五指硬邦邦僵在铁上,照出条淡黄的通路。荡出校铁门十多米,蹬过排瘟臭的便民公厕,光就猛黯,风也跌上脸。耳边呼呼噜噜是风卷琐细的遗响。柳亚东手越到背后揪兰舟手腕。说了螺丝岗是一路“高峰低谷”,颠的柳亚东声音都颤:“你揣我口袋里吧。”兰舟渡手进去,里头人间六月。兰舟昂头看天,顶黑得要掉下来:“我估摸,一会儿要下雪。”

    “下呗,那多浪漫。”擤了下速冻的鼻子,洋腔洋调,柳亚东自己乐了。

    度势的痞坏辅以浪漫,何其芳栽就栽在这上头。她是京籍,红色后裔,随时运倒板的父母下放素水。她离远故里时太小,万般印象均如幻梦。她不太懂游行“盛况”,不太懂红色袖章,也不知邪性的个人崇拜。她只记琉璃厂的鸡血章,环河上的角楼,鸽哨里无尽的红墙。只知人说:那儿是龙的故乡。

    ——素水是山的故乡、耕牛的故乡、穷人的故乡、钱串子蝼蛄虫大耗子的故乡。何其芳因时局而镂上粗鄙的印子,尽管她读外文小说,搽雪花膏,穿绸睡衣,每日用温白开洗屁股,依旧察觉两脚陷入泥淖难以脱身向她所谓的体面处。念书到进商店,她一直散漫,也一直冷傲。

    供销社门市部那会儿一道店规:店员不许打骂顾客。放如今简直不合逻辑,但赶上计划经济又抓阶斗,一国上下供给匮乏,爱买买不买您走,营员目下无尘浮皮潦草,是常态。柳瀚海隔着玻柜,一眼爱上她包在皮鞋里的小脚,踝骨雪白还包着玻璃丝袜。何其芳,长辫甩过,红白格的连衣裙,珍珠白的纽扣,懒洋洋地站起来背身拿东西,还一道纽襻勾出她腰线。菜种、暖瓶胆、一批棉纱。她挑拣,柳瀚海以目光进犯,踝骨曳到裙摆,看得倾身。何其芳察觉了,人的逻辑驱使她急骤脸红,现世的秩序教她该打人骂人。想了几面,她踮脚取下秤盘上的铁坨,转身投掷去,说:“土流氓!”

    铁坨在柳瀚海油蜜的额头上,留下个红印。多年以后何其芳也自满于自己这个举动,因为一是通知了柳瀚海,我不好惹;二是告诉了旁观人,我做人不轻浮、不将就。

    土流氓追她以书信。柳瀚海一笔好字,纸短意长,无师自通写:小何同志,我这个人其实是很迷信的,我迷信二十岁的一眼钟情。他放下农活勤跑门市部,工分不要,惹起飞短流长,写下十张二十张含情的自白。何其芳期间仍爱答不理,给他取货,收票劵时接信,看他额头上的印记一点点变淡。回家休息了,才坐在桌边窃读他的字句,不回应。土流氓后来大胆改称她芳,又写:洁净汪汪然,真不知道昨晚月色何其?要我说是因为这里有你,月亮在学你的眼睛。

    柳瀚海令她很矛盾。她亟待回城市,永远穿裙子皮鞋,永远维持体面。柳瀚海却立于旁逸斜出的短垣间,有如新枝迸生的臂膀,有消纳进嵯峨高山的胸膛。何其芳不曾直面过任何来自异性一方的爱意,这么陌生但沛然,让很多东西变得滚滚而来,密集地叩探同一处。如果不是自己习惯摆出从容冷眼的样子,恐怕就要被抖落,然后被热的浪涛挟走了。

    何其芳推拒的理由很简单:我父亲迟早回原籍,好孬我不可能一直在待这个穷地方,我跟你成分不配的。柳瀚海不退怯的理由则更简单:但至少你现在没走,成分不碍我喜爱你。当间,大玉还给柳瀚海谋过一门好亲。她像拣到宝,说:狗日的驴货别不知趣,她们家厕所都通电!柳瀚海说您趁早歇,腚/眼通电我也不娶。

    秋实接春华,割稻时令,转折就俗得落了下乘——何其芳踩高取货崴伤了脚踝。何其芳也不知道,柳瀚海那辆自行车怎么就那么响,上坡下川,一路琅琅的,田里割稻的男人女人都直起腰来望着她窃笑。她按着飞扬起的红裙摆,风拂云开,心噗噗突跳。遇坎儿了,柳瀚海回头让她坐稳了,说快到你家了。

    何其芳又试图把东西按重要程度顺次编号:父母、做人的体面、好身份、美满的家庭、摩登的发式眼前这个人,实在无所指称。又熠熠发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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